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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弦断

九月的第一场秋雨打落了琴房外的梧桐叶。余随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里混进了新鲜的血腥气——司棠坐在钢琴前,右手悬在琴键上方,指尖滴着血。

"音阶练习。"她头也不回地说,"弹到第七遍时弦断了。"

断开的钢弦像刀片般翘起,琴箱内部溅着暗红血点。余随抓起司棠的手,虎口处一道深痕还在渗血。

"需要缝合。"余随掏出纸巾按住伤口,"去医院。"

司棠抽回手:"校医室就行。"她的右手在余随掌心里颤抖,却固执地蜷起手指,"明天就竞赛了,不能耽误练习。"

校医室的白炽灯下,伤口显得更深。校医缝针时,司棠的左手死死抓着椅子边缘,指节发白。

"神经损伤患者对疼痛更敏感。"校医对余随解释,"传导通路紊乱了。"

司棠突然笑出声:"所以不是我怕疼?"

"是神经在撒谎。"校医剪断缝合线,"它把碰触感放大成痛觉,把疼痛感扭曲成灼烧感——就像失真的音箱。"

回琴房的路上,司棠盯着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所以这三个月,我的神经一直在说谎?"

雨后的梧桐叶粘在石板路上。余随踩过一片金黄的落叶,听见细微的碎裂声。

"也许它正在学习说真话。"

竞赛当天,司棠穿了件高领毛衣遮住医用腕带。考场空调开得太足,她的右手在答题到第37分钟时开始痉挛,钢笔在卷子上划出长长的墨痕。

余随从后座看见她突然站起来,左手举高:"老师,我需要特殊答题纸。"

监考老师递来加厚卡纸。司棠把纸垫在右手下,继续书写。她的字迹比平时大了一倍,但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交卷时,司棠的毛衣后背全湿透了。她走出考场,把颤抖的右手插进口袋:"最后两道题没写完。"

"难吗?"

"左手写字太慢。"司棠靠在走廊窗台上,"不过推导过程全写出来了。"

秋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余随突然发现司棠的头发已经长到能盖住耳朵,新生的发丝乌黑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看什么?"

"你头发..."余随伸手碰了碰她的发梢,"变黑了。"

司棠愣了下,自己摸了摸:"化疗过去六个月了。"她的手指顺着发丝滑到颈后,"这里还有块疤,放疗灼伤的。"

余随看见她衣领下淡粉色的疤痕,像片褪色的花瓣。司棠突然转身面对窗户,额头抵着玻璃:

"余随,如果这次竞赛..."

广播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考生集合,公布实验操作考场安排。司棠的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纱布上渗着新鲜的血迹。

"伤口裂了?"余随抓起她的手腕。

司棠摇头:"我自己拆的线。"她展开手掌,掌心全是半月形的指甲印,"握笔需要摩擦力。"

实验考场摆着示波器和信号发生器。司棠用左手接线,右手勉强固定探头。她的操作比旁人慢半拍,但每个步骤都精确得像手术。当屏幕终于出现稳定波形时,监考老师在她身边多站了五分钟。

"右利手改左利手?"收卷时老师问。

司棠活动着僵硬的右手:"它还在学习中。"

成绩在一周后公布。余随挤进公告栏前的人群,红榜第三名赫然写着"司棠"。她转身要跑,却撞上一个人——司棠就站在她身后,右手缠着新换的绷带。

"看到了?"司棠问。

余随点头,喉咙发紧。司棠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泪,又像是阳光折射。

"走吧。"她转身,"该练琴了。"

琴房的霉味被秋风冲淡了许多。司棠掀开琴盖,断弦已经被换新。她的右手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弹什么?"余随问。

"《月光》第三乐章。"司棠的右手食指轻轻按下中央C,"从我们中断的地方开始。"

第一个和弦响起时,窗外梧桐树飘下一片叶子。司棠的右手比竞赛那天灵活了些,虽然仍会漏音,但不再僵硬得像机械臂。余随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弹到第七页时,司棠的右手突然砸下一串错音。她没停,左手迅速接上旋律,右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为什么不停下?"余随问。

"演出不能停。"司棠的左手继续飞舞,"就像化疗不能停,复健不能停。"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司棠的右手重新放回琴键,弹了一个简单的C大调音阶。

"听出来了吗?"她问,"神经开始说真话了。"

余随这才发现,司棠的右手不再扭曲地蜷缩,每个指节都舒展得像初春的嫩枝。窗外的阳光照在黑白琴键上,把那些磨损的痕迹映得闪闪发亮。

"竞赛队下周去北京集训。"司棠合上琴盖,"一个月。"

余随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你的身体..."

"医生开了证明。"司棠从书包里掏出病历本,"肿瘤标志物连续三个月正常,算临床治愈。"

秋风卷着落叶扑进窗户。余随接过病历本,最新一页写着:"右手功能恢复65%,建议继续康复训练。"墨迹还很新,像未干的雨痕。

"什么时候决定的?"

"看到竞赛成绩的时候。"司棠摸着琴键,"我想试试...没有癌症标签的人生。"

余随想说很多话,关于白细胞计数,关于癫痫药,关于北京干燥的秋天对化疗肺的影响。但最终她只是问:"还回来吗?"

司棠的右手停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余随肩上:"决赛在十二月。"她的掌心温热,"我会弹完《月光》的。"

她们一起走出琴房。梧桐叶在脚下发出脆响,司棠的右手不再藏在袖子里,而是自然地垂在身侧,随着步伐轻微摆动。走到分岔路口时,她突然转身:

"余随,这半年..."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淹没了后半句话。余随只看见她的口型,像是"谢谢",又像是"再见"。

回到家,余随翻开那本《神经肿瘤学》。扉页上多了一行新字迹:"给余随——当神经学会说真话时,替我听听它的声音。"落款日期是竞赛公布日。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余随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新的记录:

9.28 竞赛日

右手功能恢复65%

《月光》第三乐章完成度72%

司棠的头发长到5cm

她犹豫片刻,又补充:

北京集训(30天)

待完成:决赛现场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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