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站的出站口挤满了接站的人。余随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K字头列车晚点两小时，她手里的保温杯已经不再冒热气。
司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穿着深灰色羽绒服，头发长到能扎起一个小揪，右手的康复手套在人群中很显眼。看见余随时，她愣了一下，然后举起左手挥了挥。
"不是说不用接吗？"司棠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余随把保温杯塞给她："我妈熬的姜糖水。"她故意不去看司棠的右手，"决赛准备得怎么样？"
司棠拧开杯盖，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白天训练，晚上做康复。"她喝了口水，"右手恢复到能弹《革命》了。"
出租车驶过北三环，窗外是北京特有的铅灰色天空。司棠靠着车窗，右手平放在膝盖上，手指有节奏地轻敲，像在模拟琴键。余随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有新的茧。
"住哪儿？"
"集训宿舍。"司棠指向窗外，"就那儿。"
一栋老旧的灰白色建筑从车窗外掠过，门口挂着"全国物理竞赛集训基地"的铜牌。余随突然抓住司棠的右手，翻过来查看掌心——一道粉色的疤痕横贯虎口，摸起来像融化的蜡。
"还疼吗？"
"阴雨天会痒。"司棠抽回手，"比疼强。"
出租车在酒店门前停下。余随付钱时，司棠已经拎着行李站在路边，右肩比左肩低了些，像是背包太重。
"你住这儿？"司棠仰头看着二十多层的大楼，"浪费钱。"
余随按下电梯按钮："我妈单位协议价。"她顿了顿，"而且...我想离你近点。"
电梯镜面映出两人的身影。司棠比离校时胖了些，脸上有了血色，只有右手仍不自然地微蜷着。余随的视线在镜中与她相遇，又迅速错开。
"明天决赛？"
"嗯，上午九点。"司棠活动着右手手指，"实验操作部分占40%。"
房间暖气太足，余随脱掉外套时，司棠已经盘腿坐在床上翻看笔记。她的左手写字依然比右手快，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公式。
"你变了。"余随突然说。
司棠头也不抬："头发长了？"
"不只是这个。"余随坐到她对面，"你不再...像个病人了。"
笔尖在纸上顿住。司棠抬起头，窗外霓虹灯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因为这里没人知道我得过癌症。"她放下笔，"在集训队，我只是个右利手改左利手的怪胎。"
余随想起那本病历上"临床治愈"四个字，像某种赦免令。她伸手碰了碰司棠的右手，指节不再冰凉。
"弹一段给我听？"
"没琴。"
"哼也行。"
司棠笑了。她闭上眼，右手在床单上轻轻敲打节奏，哼起《月光》第三乐章。旋律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余随仿佛看见那些音符具象成光点，落在司棠新生的发梢、康复中的右手、和不再苍白的嘴唇上。
哼到最急板时，司棠的右手突然痉挛了一下。她停下来，活动着腕关节："还是差两小节。"
余随握住她的右手，掌心相贴。司棠的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比常人快些，但强劲有力。
"明天..."余随开口又停住。
"我会拿金牌。"司棠抽回手，"然后保送，上大学，继续弹琴。"她的眼神落在远处，"像所有正常人一样。"
窗外，北京的夜空罕见地露出几颗星星。余随突然想起那个台风夜，司棠在琴房里滴着血的右手。现在那只手安静地放在被子上，伤痕依旧，却不再颤抖。
决赛当天是个晴天。余随站在考场外的警戒线旁，看着司棠和其他选手排队入场。她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队服，右手不再藏在口袋里，而是自然地垂在身侧。入场前，她回头对余随比了个"V"字手势。
四小时的考试像四年一样漫长。余随在附近咖啡馆里反复刷新竞赛官网，直到直播页面跳出"实验操作环节结束"的字样。
司棠是第一个出来的。她跑向余随，右手高举着——掌心躺着一枚金色的小徽章。
"实验操作满分。"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监考说我的示波器校准最精确。"
余随想拥抱她，却被塞了一叠资料："这是什么？"
"清华的预录取意向书。"司棠的右手紧紧攥着文件袋，"他们让我选专业。物理系，或者..."她顿了顿，"医学院。"
风吹乱司棠的头发，发梢扫过余随的脸颊，带着陌生的洗发水香气。余随想起那个暴雨天，司棠在校医室拆线的侧脸，当时她的头发才刚盖住耳朵。
"你想学医？"
司棠望向远处："想研究神经再生。"她活动着右手手指，"这半年我查遍所有文献，人类对神经系统的了解还不如对宇宙的了解多。"
颁奖典礼在下午。司棠站在领奖台最高处，金牌在胸前闪闪发光。余随在观众席拍照，镜头捕捉到她右手举起奖杯的瞬间——那道疤痕在镁光灯下像道银线。
回酒店的路上，司棠一直摸着金牌上的刻字。
"明天就回去？"余随问。
"嗯，赶上周一复诊。"司棠把金牌塞进余随手里，"帮我保管一下。"
金牌沉甸甸的，背面刻着日期和"一等奖"三个字。余随突然意识到，这是司棠生病以来获得的第一个与疾病无关的荣誉。
晚上，余随被细微的啜泣声惊醒。司棠蜷在另一张床上，右手死死抓着被子。
"做噩梦了？"余随打开床头灯。
司棠摇头，举起右手："它刚才...弹完了《月光》。"她的眼泪落在康复手套上，"梦里。"
余随坐到她床边，握住那只手。疤痕下的脉搏跳得很快，像只急于破茧的蝶。
"会实现的。"余随说，"就像金牌一样。"
司棠的呼吸渐渐平稳。余随轻轻放开她的手，却听见她迷迷糊糊地问："你还记那些备忘录吗？"
"记得。"
"今晚该写什么？"
余随看着窗外北京的夜空，星光被雾霾稀释得几乎看不见：
"12月7日，决赛日。司棠的右手功能恢复度：89%。《月光》完成度：100%。"
司棠已经睡着了，嘴角挂着笑。金牌在床头柜上泛着微光，照亮她新生的黑发和不再苍白的脸庞。余随轻轻关上灯，想起医生那句"临床治愈"——像是赦免，又像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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