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今南什么也听不见了。
窗外车流，琉森湾的船笛，咖啡机打印机的叮鸣，或者是他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只能定定注视徐知远，问出那个迟来了好几年的问题。
“那是你送的？”
徐知远的资产状况不是秘密。读美硕、买别墅的钱都是他赚的，这笔礼物钱却是他自己攒的，从小到大。今立诚对孩子很慷慨，今南才回家，零花加置办衣服的钱就是一百万。
徐知远在家呆的时日更长，今立诚所给花销徐知远用的并不多，全存信托，日久生钱。
今南也好奇过，徐知远最不缺应当就是钱，他为什么会买不起宣山一间别墅。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有人一掷千金，为他送一份他不知道的礼。
今南还一直以为，那是今立诚从送女人的手里漏下来的礼物，一直放在角落，由它落灰。
今南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几乎被徐知远这份偏爱灌醉了，不为钱，而是为这份点滴积攒、费力设计的心。
徐知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怎么不亲自送？”
这话听着倒像嗔怪，今南有些懊恼，他该轻声些的，至少不该说这些反问句。
“我很喜欢，我没有怪你，就是……”
“我怕你不收。”徐知远说。
今南愣住了。他知道徐知远了解他，但不知道徐知远对他那些靠自尊硬撑着的小心思，徐知远也知道得这样明白。
“送的东西太贵重你就不收，不是节礼也不收。我辛苦买的。”徐知远说，“我不想它被退回来。”
“今南，我想它是你的，哪怕躺在你柜子里落灰。”
今南起身，抄起他的外套就要往外走。徐知远愣在远处，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陆以晴看见今南出来，着急忙慌跟上：“今总你去哪？马上要开会了，董事们都等着呢。”
今南终于停下脚步。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拨去，对面无人接听。
“以晴，帮我打这个电话。告诉他，东西我要收回，什么代价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那是徐知远的心意，今南不能辜负。
不知情也罢，既然他知道了，断没有任其漂泊在外的道理。他闹出来的错，他自己解决。
今南办公室中，被晾在原处的徐知远并不失落，手握文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从前是他一叶障目，只想着不影响不干涉，全忘了被他注视的人亦能自主。
经游弋点拨，徐知远终于开始观察、试探，寻找证据。
今南有可能爱他，只要徐知远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今南会爱他。
徐知远开始感谢过去的自己。
还好他足够小心，在今南不知情时，埋下许多爱的证据。今南一点点发现，会不会为他动心？
他们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们又没有血缘，又不是兄弟。
至于徐知远是个男人，只要今南不排斥，任何来自外界的压力，徐知远都能一力担着，让所有人闭嘴。
只要今南点头，只要他愿意。
今南23周岁的第一天，某人决定开始追求他，无声无息。
*
可惜今南也有事办不到，比如那枚胸针。柯涿为工作去了国外，东西随行李一并送去，再回程得要半年。
柯涿提出邮寄回国，东西太贵重，今南不放心。他预备找个出差的机会飞一趟Paname，去找柯涿亲手拿回来。柯涿一口答应，对贵价珠宝没有任何留恋。
“我是爱钱，但更爱自己赚的钱。”柯涿笑说，“多谢今先生借我体验，届时一定原物奉还。”
今南松一口气，据李弘方说，柯涿一向信用很好，手脚干净。不说私生活如何，人品是不错的。
东西有着落，人却没定。今南总算知道徐知远为什么那天特别关注柯涿了，受这么大一个委屈，也是徐知远能忍，若换今南自己，他非把做这事的人掐死了再不往来才好。
他得补偿徐知远，怎么补偿好呢？
把保镖撤了，还徐知远自由？
这个今南做不到。
再拍一件同样贵的徐知远也未必喜欢，他不缺金银珠宝，今南一时也不知道他缺什么，只好一点点试探。
“徐先生，今总邀您共进午餐。”
“知道了。”
收到消息的徐知远从文件堆里抬头，疲惫一扫而空，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
他所猜不错，挟一点愧疚感，就能对今南予取予求。
午餐定在Vermilion，徐知远落座看菜单，发现这里的菜上回今南就给他送过，正是今南与柯涿“约会”那一天。
“餐后甜点要冰淇淋吗？”今南问，“不想吃冰的话，还有别的。”
“冰淇淋可以，酒不行。”徐知远说，“下午还要上班。”
服务生把酒换成果汁，今南坐在徐知远对面，悄悄打量这个陪伴自己许多年的人。
太相熟、太亲密，以至于他现在做什么都有徐知远的影子。
初来丽都的今南并不会用刀叉，牛排是徐知远一块一块切好了、让他用勺舀着吃的。徐知远不止授人以鱼，今南后来多了个“礼仪老师”，今南还记得那位富家小姐碰巧也姓徐，是徐知远五服外的本家。
他把所有令他难堪的、不契合上流社会的习性全改完了，今日才坐在徐知远对面，从容分肉。
世界上只有徐知远能透过他一切伪装，直视他不光鲜、不从容的过去。
好在徐知远是个贴心绅士。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今南都能记住徐知远的喜好，徐知远爱吃湘菜，不喜冰食，尤其讨厌冰冻海鲜。得亏丽都有个琉森湾，不然徐知远怕是一口鱼也吃不上。
他们静默吃饭，好像他们之间的利益之争、他们几个月里的监视软禁都不存在似的，从今南归家的第一日便就如此。
徐知远总给今南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好像一日放松，他就要风一样离开了，去往大洋彼岸，去往没有今南在的世界。
从前徐知远也总跟他说，这里本该是你的天地，今南。
未说的话是，徐知远不属于这里。
也许他不喜金融而爱生物或天文，也许他对季度报表、远洋油轮不感兴趣，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机会做到。
他甘心被拘在这里做笼中雀吗？他甘心被今南压一头，永远为他驱使吗？
今南不信，但更多的是，今南不敢。
他不敢去试探那个可能性，因为徐知远一走就是永远。
他小心翼翼地珍惜一餐时光，好像徐知远随时要放下餐巾离开，从此消失在今南的世界。
但徐知远没有。
他安静吃完，等待吃得非常磨蹭的今南，为他添菜装汤。碗端正摆在今南面前，擦去滴漏的汤汁，徐知远甚至用指背隔着碗，再试了一次温度。
这动作让今南想起了今早，徐知远摸他耳钉时的动作。上一次将钢笔给他时，徐知远也有这样亲昵但不出格的举动。徐知远为什么能将这些做得如此自然？
徐知远真的会离开吗？他曾经观察这个人时得出的那些结论，真的准确吗？
*
今南眼中徐知远，才是那尊八风不动的佛。
自八年前见他第一面起，今南从未见他生过气、跟人红过脸，徐知远永远是微笑的，无论对达官显贵，或招惹他的无名之辈。
最开始今南想要激怒他，想要这位优雅贵公子与他一样可鄙，但徐知远包容了他的一切错漏。
徐知远不在意他的冷漠，不在意他的拒绝。今南不沟通，徐知远就暂时消失，一直等到今南需要时再出现。
凡是今南要的，哪怕是徐知远心头最爱，他也当场割舍，甚至能将东西亲手奉上，告诫今南一句：“不适合你，不要常戴。”
林嘉泽教他做少爷的刁蛮活法，今南全在徐知远身上实践，尔后满盘皆输。
他的种种蛮横不讲理，他自己都觉得过分、觉得厌烦，可在徐知远眼里都很简单。
要手表，给他。要房子，拿去。今南那些小家子气的争夺对徐知远来说根本不够伤筋动骨。
后来，今南开始争今立诚的关注，争成绩，争名利。
他以为这一次徐知远会在意，可他听到的，是徐知远与今立诚的私下交谈。
“今南独立之后，我会离开。”
离开？徐知远要去哪？
他对今南的包容，原来都是有时限的补偿吗？
那天，徐知远在今南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在后来今南明白什么是喜欢、明白自己喜欢上徐知远之时，悄悄发了芽。
他必须得成长，他若不长大，永远十五岁，他离徐知远的世界太远，徐知远不会爱他。
可他若成长，长到足够独立生根，徐知远要离开他。
今南早就离不开徐知远了，他替今南在警局签名、解决所有麻烦带今南回家，他亲手打碎成绩单、为了陪今南放弃Stanford本科，他每周等在一中外、一点点陪今南探索丽都这片巨大的宇宙，他帮今南瞒着不好看的成绩单、一次次在家长栏写下“徐知远”的名字。
今南要长大，他不能比徐知远差。不能比十八岁的徐知远差。
咬牙生长，徐知远像沐浴他的暖阳，始终平静地注视他。
今南曾经问徐知远：为我做这么多，你要什么？
徐知远说：幸福快乐就好。
今南在长大，他必须长大，他是今立诚留在世上唯一一个孩子，他肩上的责任迫使他不得不长大。
“今南独立之后，我会离开。”
什么是独立呢？
不独立的二世祖喝酒泡吧。不独立的少爷们纵情挥霍，把钱当水花。不独立的林嘉泽凌晨一点打电话让哥哥来接他。不独立的李弘方玩男玩女，一点英名不留下。
不独立的今南呢？或者说，不想徐知远离开的今南呢？
把人看起来，不许他走。
今南笨，他只会这么做。如他所想，徐知远没有任何反抗，坦然接受。
他以为徐知远生性平和，但他两次喝醉、徐知远的两次主动接近，为今南撕开一条通向真实的口子。
他房间没有监控，但门口有，走廊有。
回家时的今南，身上根本没有印子。
贴心绅士，会在他身上留指痕吗？会为一个被送错的礼物算计到柯涿不得不出国吗？
会在吃饭时一直盯着他的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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