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申城已褪尽料峭寒意。春意正浓,山林之色油绿泛亮,浅粉的樱花在风中轻摇,如同要落不落的笑语。
褚家的春猎亦如往年那般排场浩大。马匹先行,仆从后至,毯车,马车与装载器械的货车一字排开。陆忠权府上的护卫身着灰蓝短褂,腰间配枪,站姿整肃。
轿车的后座上,南音正整理妆发,将靛蓝的披肩细细搭在肩头,才下车走到南殊身边:“今年这地方选的好,比去年的山庄更宽敞。”
南殊今日着的是一身墨绿骑装,剪裁利落,腰身收得极紧,长靴衬出小腿挺直,肩背修长,整个人气势十足。
“去年那地方太潮,山风一吹,褂子都湿透了。”她正低头系着手套上的白铜扣,说话心不在焉。
不远处沈承昱正与陆忠权低声交谈。两人皆身着猎装,却气场迥异。一个静水深流,一个凌厉如锋。
南殊刚要接过仆从手中的枪杆,便先被南音引去了目光。
“你看。”南音朝车队的后方抬了抬下巴,只见褚南彻正小跑着去扶一人下车,动作生疏,却绅士的很。
姑娘压着草帽从车上下来,一袭白裙上装点着细细的红色纹样,低调又不失体面。
只是下车时搭了下南彻的小臂而后快速放开,规规矩矩的跟在他身后上前,并无半分不妥。
“大姐!二姐!”南彻三两步跑过来,嘴笑的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这是我同学,阮清月。”
那姑娘垂着眼稳步上前站定于南彻身后一寸的位置,微微倾身道:“大小姐好,二小姐好。”
“阮小姐,你好。”南音先行开口,南殊才向那姑娘微笑致意。不过这些家里头的客人一贯都是交由南音安排,她笑过便没再说话。
“南彻在家常常提起你,说阮小姐知书达理,人也秀丽非凡。”既然是弟弟亲近的朋友,南音自然也不吝惜面子,“阮小姐不必拘束,只当春游罢了。”
“是,谢谢大小姐。”阮清月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碰巧山风拂过,掀动了她颈间那条长长的红色丝带。丝带悠悠飘起,掠过帽檐,恰巧落在眼前,隔出半分朦胧,也正好遮去了她眼中那一道锋刃未藏的锐色。
寒暄过后,众人便移步至马匹前。小厮将猎枪递到南殊手中,她接过轻轻调试后,便朝着天空放了一枪,惊起枝头栖鸟。
南彻看阮清月闻声望去,便招呼道:“要不要过去看看?我二姐打得可好了,父亲都夸她呢。”
“好。”阮清月抬眸轻轻一笑。
紧接着又是一枪,响在南殊身后。
她回头,见那人骑在马背上,一袭深灰猎装,领口挺立,贝雷帽下压着英气眉眼。整个人如雕般立在暮春山色中,连风都不敢吹得太过,恐扰了这抹倩影。
“他们怎么给你这把?”南殊皱眉,想要率先破解二人之间尴尬的氛围。指尖探上前时,沈承昱立刻警觉,偏身将枪口别到一侧。
“这把银托太轻,压不住,准头不好。”她轻笑,将手里的温彻斯特递了过去,“你用我这把,已经调好了。”
沈承昱见她动作娴熟便不再推辞,只低声应道:“多谢。”
接枪时,南殊腕间银光一闪,正落在他眼中。那是他送出的手链,安静绕在她腕骨之上。
沈承昱的目光停顿下来,似是被那一圈亮色攥住。
南殊被这份注视灼得脸颊隐隐发热,却只是低头一笑,未曾抬眼。
四周来来回回全是举着枪械的人,南彻将阮清月护在身后穿梭在人群马群之间,小心翼翼来到南殊身侧。
此时,她正将准星对上远方的山角校着角度。南彻不精骑射,只得屏息站在一旁。
只在下一声枪响时连忙退后,捂上阮清月的耳朵,生怕把她吓着似的。
却不曾想,阮清月站的比褚南彻稳当,枪声响在头顶也未后撤半步。
南殊微微偏头,看了那姑娘一眼。
红丝带垂落肩头,衬得她神色越发素净,从容得不像初入猎场的女学生。
“阮小姐胆子不小。”南殊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我第一次来猎场时,可不及你一半呢。”
阮清月轻咬下唇,仿若才回过神来,颤声道:“是二小姐打得好,清月不敢动。”
南殊轻“嗯”一声,指腹在冷金属上摩挲,终还是没有说话。
“二妹,刚老爷子可是夸了你一路,说这些年你的枪法长进不少!”陆忠权声如洪钟,荡于林间,“去年春狩我不在,今年可得好好儿给姐夫露一手!”
“姐夫,您一马当先。”南殊红唇轻起,笑着应声。
随着旗手挥动旗帜,众人各自散入山林间,或策马追踪,或循声布阵,各有各的阵法。马蹄声、犬吠声混在枝叶间,斑驳而纷杂。
阳光自枝桠缝隙间洒下,落在地面金叶斑驳处,带出暮春的潮湿与浮尘。
直到正午时分,日头毒了,众人才稍显倦意。
仆从自帐前支起茶案,几位宾客三三两两聚在林间空地处歇息。沈承昱与陆忠权同行而至,马蹄声错落有致,于一颗高大的松树前停下。
南殊自帐前翻身下马,将枪交给随从,脱下手套拍去袖口处的尘土。
南音听见动静,自毯车的后帐中走出。热壶刚卸,温碗已上,她亲手捧出一只青花盖碗,瓷胎薄透,碧色茶汤映得人眼神都温了些。
“今年我叫他们备的白牡丹。”她上前去自然的接过南殊脱下的外袍,“这头春的茶火气未盛,芽叶还嫩着。平时喝惯了浓的,不妨品品这股清寡。”
“谢谢大姐。”南殊抬起指腹轻拨茶盖,瓷盖沿着碗口发出细微的碰响。茶香从缝隙中逸出,还带着点儿嫩草与干果的味道。
刚想品上一口,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抽水”的动静。
南殊闻声望去,只见陆忠权已干了一碗茶,将盖碗塞回南音手中:“我也喝不出个名堂来。”
他随手用袖口抹了嘴,又笑着看向沈承昱:“沈先生是读过书的人,这茶你怎么看?”
沈承昱礼貌地颔首,为表尊敬,先低头品了一口才答道:“白牡丹清淡寡醇,却回甘持久。大小姐选得极好。”
“倒是会说话。”陆忠权倚着茶案坐下,语气微挑,“难怪冀东都快炸平了,你们外交部还忙着打贺电。”
将南音的手帕随手搁在案角,扬步走进褚家为他单设的帐中。
南音默然,只拾过手帕,静静退回后帐。
沈承昱闻言,眼中微光一敛,连着神色也沉了几分。他跟入帐中,语气藏锋:“不发贺电,日方就会换一个更狠的上来。贺了,或许还能拖下一个任期。若局势乱了,就得从绥远打到塘沽,陆军门能扛几线?”
陆忠权止步回身,眼神凌厉如刃:“无论如何,都得有人站出来挡子弹,扛阵地。打退堂鼓都不敢的官儿,是没资格说话的。”
沈承昱双手插兜,平静与其对视,声音压得极低:“冀东才刚立政府,北平的国际观察团还在,外交部一刻不曾松懈。战争一旦打响,有人提枪上阵,有人拼命开口,都是守土。”
“呼号?”陆忠权冷笑,“你们天天躲在办公室里,写电报,跑应酬,大摆宴席,说穿了,不就是指望几个喝红茶的老外来替咱们主持公道吗?你真觉得一个强盗会听你们开了一下午会商讨出来的狗屁道理?”
“道理不是讲给强盗听的,是讲给世界。”沈承昱定定看着他,眉眼间的寒意更盛,“哪怕他们闭眼不闻,我们也得把证据写进历史。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空气骤然沉寂,犬吠声自帐外远远传来。
陆忠权缓缓坐下,盯着他,仿佛猛兽在攻击猎物前的最后凝视。
随后竟松动下来,加了几分赞赏的意味:“这个说法,有点意思。”
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远处一声枪响,夹着女子的惊呼,炸裂在山谷之间。
沈承昱与陆忠权不约而同冲出营帐,其余人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声吸引。
褚衡仁自人群中走出,四下观望片刻,才朝二人递去眼色。二人心领神会,立刻带人循声而去。
林间传来的声音不远。两人举枪并行,一路踩着落叶快步前行。快到林中空地时,沈承昱忽然定住步子,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双沾着血迹的长靴上,嗓音骤紧:“南殊?”
褚南殊自两树之间转过头来,看见这么一大群仆从浩浩荡荡的过来,忙摆手道:“退后!”
“你没事吧?”沈承昱并不放心,不经意上前两步,却看见南彻从南殊身后爬了出来,身侧躺着一只雄鹿。鹿身花斑如染,倒在草丛中,眼中尚余惊惧未散的水光。
阮清月靠在一旁的灌木上,白裙一半蹭在泥里,另一半沁着鹿血。神色惊魂未定,却下意识瞥了南殊一眼,眼底掠过一抹极轻的异色。
沈承昱见状立刻出于礼节低下头去,示意众人后退。
“怎么回事儿?”陆忠权没看见前头的场景,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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