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祟门炼人，就是把十二岁的孩子与各种不致命的毒物一起，丢进毒窟里去，洞窟门口有专人把守，每三天开一次门，把里面还活着孩子抱出来，喂点解毒药，养个几天，接着丢进去。
如此循环三轮，能撑到最后的，就能成为外门弟子，有进入门派修习的机会。
但是也只是能进去修习而已，崇祟门位于湿热谷洼之中，蛇虫遍生，想在门派里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往上爬就更难了。
门内弟子每三年一考核，考较内容包括用毒炼毒和武艺轻功，每次考核擢升前五人，贬斥后五人。
有的弟子被一路贬斥，到了最低等的位置，就会成为“毒人”，上层弟子若是炼制出了新的毒药，皆可以在他们身上尝试，因为试毒总是试死人，尸体堆积在棚屋外围，所以这些毒人住的地方也被叫“尸棚”。
秦望月就出生在尸棚里，她的父母都是崇祟门里，最低等的毒人。
她的母亲刚怀孕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试毒死了，等她的母亲生下她，一个高等弟子说他的新毒需得在刚生产完的妇人身上试验，于是她的母亲也被拖走，回来时已经没了人样。
秦望月被尸棚里其他的毒人养大，但是那些毒人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比明天先到来的，会不会是死亡和毒药。
很完蛋的人生开局，但是秦望月是个不认命的人。
她小时候身材瘦小，经常躲在杂草堆中，听门内的毒师给那些高等弟子上课，她接触不到什么好的毒虫和毒药，能见到的只有那些因为试毒而死去的毒人们的尸体。
她靠着自己听到的那些东西，每天偷偷摸摸地蹲在尸山边上，研究各种毒药发作的时间，发作的症状，她很有天赋，很快就把大部分毒药的毒性和症状烂熟于心，甚至还自己偷偷养了一条小蛇，隔三岔五的就捉点小毒虫喂它。
不用试药的日子里，毒人们会围坐在棚屋外说话。
有一天，他们在聊天的时候，聊到了秦望月养的蛇，又说起不到半年就要开始的内门弟子大选，就开玩笑一样的，问秦望月是不是也想当高等弟子。
那时候秦望月还不叫秦望月，也不太爱说话。
她的父亲很早就因为试毒成了哑巴，毒人们就一直“哑巴”“哑巴”的叫他，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她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毒人们叫她阿秦，于是他们就叫秦望月小阿秦。
小阿秦摸着她的小蛇，没有回答。
“也挺好的。”一个毒人说，“小阿秦成了高等弟子之后，就不用呆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毒人们纷纷附和，说着那些高等弟子们的穿着饮食有多精致，多令人羡慕，住处也是干净整洁，不像他们这里，一下雨就要沤臭水。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替小阿秦幻想着美好的未来，直到一个姑娘忽然说：“那等小阿秦成了高等弟子，她会不会用我们试药啊。”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每个毒人都低头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毒人轻声说：“应该是……要的吧。”
原本活泼的氛围立刻沉重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有人想说“小阿秦，等她当上了高级弟子，不会用我们试毒的，对吧？”
但是想了想，这人没有开口。
毕竟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可能都活不到小阿秦成为高级弟子的那天。
“没事的，其实试毒也没有那么可怕。”一个毒女说，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但是依旧撑出一副乐观的样子，抬手摸了一下小阿秦的发顶，“小时候我阿妈跟我说，人死了就到月亮上去了。”
小阿秦疑惑：“月亮上？”
“嗯，月亮上，”毒女点了点头，“那里很漂亮很干净，就跟……”
她卡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才接着说：“就跟高等弟子住的地方一样。”
那确实是很干净漂亮了，所有毒人都赞同的点头。
“所以没关系的，小阿秦，你如果真的要用我试毒就试吧。”她朝秦望月笑了笑，“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没有很舒服，所以死了也不会很差，对吧？”
她抬头看了看被各种杂木遮住的天，脸上带着一种很向往的表情：“活着实在是太累啦，我还挺想去月亮上看看的。”
“你不会死的。”秦望月忽然说。
她将小蛇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毒人们：“我会让你们都活下去的。”
众人一愣，随即都笑起来：“我们小阿秦是个好姑娘。”
“是啊，她平时虽然不说话，但是心眼好着呢。”
“有你这句话就够啦，小阿秦。”
“不是。”小阿秦很认真，“我没有开玩笑。”
她站起身，指了指远处高级弟子们住的地方：“你们知道为什么今天一个高级弟子都没来吗？”
毒人们面面相觑：“因为今天不是试药日？”
小阿秦摇了摇头：“不止是因为这个。”
“因为南疆圣女今天来了。”小阿秦把在她脖子上乱动的小蛇按住，往远处望了望，“圣女要选徒弟。”
毒人们不解：“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阿秦笑了笑：“当然有关系。”
那个说自己想去月亮上的毒女反映了过来，瞪大了眼睛：“你想当圣女的徒弟？”
秦望月点了点头：“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就是，小阿秦，圣女应该会从那些高等弟子里选徒弟。”
秦望月：“但是那些高等弟子都是废物。”
毒人们面面相觑，另一个人说：“小阿秦，我们都知道你很厉害，但是圣女应该是不会到我们这里来的。”
小阿秦：“她不来我们这里，我可以去找她嘛。”
“时间已经不早了吧，圣女会不会已经选好徒弟了？”
小阿秦想了想，将小蛇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到了地面上，看着它没入草丛，然后回头朝毒人们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狠辣的光：“那就让她重新选一次徒弟咯。”
众人还没回神，就见秦望月一摆手，跟着她那条小蛇跑走了。
“重新选一次，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毒人愣愣的问。
另一个毒人明白了过来，打了个寒战：“就是，把圣女已经选好的徒弟，杀掉的意思吧？”
关雁门听到这里，已经震惊了：“所以您成功了吗？”
秦望月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成功，那时候屁大一点，心思一点都藏不住，直接摆在脸上了，圣女自己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哪能看不出小孩子那点鬼点子。”
说到一半，秦望月忽然想起了什么，给关雁门补充了一句：“哦，你庄姨就是圣女，你知道吧？”
关雁门点了点头：“知道。”
“那就行。”秦望月忽略了章云烽震撼的目光，把袖子重新拉了下去，盖住了胳膊上的那些疤痕，慢悠悠的接着说，“圣女身边围着一群人，我跑过去的时候，我的那条小蛇已经被人抓住，拧断了脑袋。”
关雁门这才想起，方才秦望月说庄姨是她的“半个师父”，说明秦望月最后是没能成为她的徒弟的。
“那您……”
“但是我胆子大啊。”秦望月笑了笑，“我看见我的蛇死了，‘嗷’一声就扑上去，抱着圣女带来的一个守卫的腿哭，哭得撕心裂肺的，眼泪鼻涕全往旁人身上抹。”
关雁门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觉得真是很魔幻，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
“我一边哭一边喊，说自己在尸棚里过得多不好，尸棚里那些毒人过得多不好，说自己好不容易抓到一条蛇，靠着给它喂毒虫，炼出来毒性了，又被人捏死了。”
关雁门明白了：“南疆以人试毒的事儿不少见，那里也一向不把毒人的命当命，但是你这么说，我庄姨就知道了你是毒人的孩子，还靠自己炼出来了毒蛇。”
秦望月点点头：“对，怜悯心这种的东西在南疆没几个人有，但是能靠自己琢磨，喂出来毒蛇的人可没几个。”
“圣女一下子就对我有了兴趣，拦住了正要叫人把我拖下去打死的门主，把我叫过去问了几句话，就把我带走了。”
关雁门很是敬佩：“您真厉害。”
“还行吧，”秦望月淡淡道，“全靠老天赏一口饭吃罢了。”
关雁门想了想：“但是您方才说，崇祟门挑十二岁的孩子考核，您遇到我庄姨的时候，离考核期还有半年，所以您当时十一？”
秦望月：“是的，怎么了？”
“那这事儿就是……”
秦望月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这是二十八年前的事。”
关雁门点了点头：“南疆异姓王之乱是二十六年前的事，那就是说，我庄姨只教了您三年？”
秦望月“嗯”了一声：“其实不到三年。”
“南疆异姓王也是江湖人出生，跟着成朝第一个皇帝打天下得来的异姓王位，所以南疆的江湖门派跟异姓王一直走得很近，为了维护两方的关系，代表江湖势力的圣女甚至要认异姓王为养父。”
这事儿关雁门知道：“我庄姨就是老异姓王的养女，她后来被江湖人追杀，也是因为弑父的罪名。”
秦望月：“圣女杀老异姓王那天晚上，我其实也在。”
关雁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也在？那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秦望月摇了摇头：“我被她带到圣女府上后，因为不是她亲传弟子，所以住得离主屋很远。”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老异姓王带着两个人来了圣女府，过了没多久，圣女就行色匆匆地带着她女儿离开了。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杂役进主屋洒扫，看到了老异姓王和那两个随从的尸体。”
章云烽在一边安安静静听了半天，被一堆重磅消息砸得头昏脑胀，这会儿终于理顺了一些，开口问：“其实我想不通一件事。”
关雁门和秦望月一起看向他。
章云烽说：“既然南疆圣女和异姓王一直走得很近，甚至有养父女的关系，他们之间利益也几乎捆绑在一起，异姓王如果真的造反成功了，对圣女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圣女为什么要杀老异姓王？”
这一点秦望月也想不通，于是她转头看向了关雁门。
关雁门被两人看得一愣：“我也想不通啊。”
秦望月扬眉看她：“你没问过你庄姨？”
关雁门摇头：“没有。”
她老实道：“我师父一直让我少管朝廷的那些事情，我庄姨也很少提之前的事儿，她圣女的身份都是因为我小时候调皮，翻她箱子的时候翻出来一堆南疆的银钏子，非要拿着玩，她才告诉我的。”
秦望月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
关雁门疑惑回望。
秦望月移开目光：“没事，就是惊讶一下，你碰了那堆银钏子，居然还能活着。”
章云烽和关雁门：？
秦望月叹了一口气：“有毒啊。”
章云烽和关雁门同时沉默了。
秦望月干笑一声：“你很耐杀了。”
关雁门尴尬点头，想了想：“那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身夜行衣的秦望月：“总不能是来跟我们回忆往事的吧？”
秦望月收起了脸上玩笑神色，认真了起来：“那当然不是——”
“我来同你们换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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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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