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暂歇,凄凉的暗金色夕阳涂抹荒原。
前方山坳,几点昏黄灯火如同鬼眼,突兀刺眼。
气味先至:烤肉的焦油味、劣质烈酒的刺鼻、人群的汗臭、金属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甜腻——“啃骨”食肆到了。
这名字像淬毒的钩子。
废土法则:这种地方是情报漩涡,也是血肉磨盘。
澹台霜勒马,眼神冰封扫描:金属残骸与粗石垒砌的巢穴,破旧兽骨旗猎猎作响。里面人声鼎沸,如同困兽嘶嚎。她需要情报,更需要一个答案——关于他下落的一丝渺茫线索,这念头让她自我鄙夷。
推开门,声浪与恶臭如同实体拳头砸来。
猎人带血的战利品、劫掠者炫耀的嘶吼、行商压低的抱怨、骰子撞击声、女人尖笑、角落污骨堆里窸窣蠕动的未知生物……她像一柄冰刃切入粘稠沼泽,无声滑到最阴暗角落,卸下岩蜥肉包裹。
独眼疤脸妇人像座肉山压来,浑浊假眼审视货物,报出敲骨吸髓般的价格。
澹台霜沉默点头。交易完成,一碗浑浊肉汤、一块能硌碎牙的黑饼、一小袋水摆面前。
她先到马棚,分出一半喂了马儿才又回到食肆。
味同嚼蜡地吞咽,耳朵如同精密仪器,剥离噪音,捕捉所有频率。
猎人们讨论兽群,劫掠者吹嘘收获,行商抱怨路途……
直到火塘边,几个醉汉拔高了嗓门:
“……嗝!听说了吗?京城里那档子事儿!就那位…咳…废皇子!叫什么守来着?”
“以前好像不叫这名字”
“现在叫砾守!慕容家那位倒霉催的前正君!”
“对对对!啧啧,真是倒了血霉!摊上那么个蛇蝎妻主和恶毒情郎!”
“……据说下毒害他残废流放的,就是他妻主慕容嫣和那姓柳的小白脸合谋的!”
“嗯嗯,就为了给小白脸腾位置!”
“那现在呢?回去没报仇?”
“报个屁!”
一个像是消息灵通的行商猛灌一口浊酒,唾沫横飞,“听说回去后跟闷葫芦似的!慕容家那么对他,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和离!跟慕容嫣那毒妇彻底断了!”
“啥?就这么算了?这都能忍?陛下就不管管?好歹是皇子啊!”
“管?怎么管?”
另一个满脸风尘、像是常跑京畿路线的旅人插嘴,带着点洞悉内情的神秘感,“陛下那边,态度才叫一个耐人寻味呢!”
这话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旅人压低了些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能听见:“陛下没明着偏袒谁,但也没保皇子!就冷眼看着慕容家和柳家狗咬狗,互相揭老底!朝堂上弹劾的奏章雪片似的,她老人家也就‘留中不发’,偶尔轻飘飘敲打两句,不痛不痒。我看呐,陛下乐得见他们两败俱伤,正好削削这些世家的气焰!”
“高啊!这才是帝王心术!”有人恍然大悟般拍腿。
“可那皇子不就白受罪了?”一个年轻些的猎人忍不住问。
“白受罪?”
旅人嗤笑一声,“陛下倒是赐了不少珍贵药材,也派了御医,面子功夫做足了。但说到底,一个废了的、没多大价值的皇子,还能让陛下为了他跟两大世家彻底撕破脸不成?能借着这事敲打世家,已经算他发挥最后一点用处了!”
“啧啧,也是…皇家无情啊…”
“可不是嘛!”
那行商又接回话头,声音再次拔高,“所以慕容家和柳家才更慌啊!陛下这态度,明显是不满意、要追究到底!但到底追究谁,没个准话!这两家为了抢着当‘忠臣’,把自己摘干净,可是往死里互咬!城西货栈火并了好几场,死了不少人!脸皮彻底撕破了!”
“该!狗咬狗一嘴毛!”醉汉们哄笑起来。
“那皇子呢?就看着两家狗咬狗?陛下也不管管他?”
“他?他倒是想清静,可身子不答应啊!”
又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诡异的兴奋,“旧毒发作得厉害,御医苑的人轮番瞧了,都偷偷摇头,说油尽灯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这!就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壮汉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听说还不安生!闹了好几出了!陛下那边能不知道?听说每次被抓回去,宫里都会再加派一波‘看守’,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软禁得更严实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
旁边一个瘦子立刻接话,“上个月,月黑风高夜,差点就让他溜出西门了!结果体力不支,咳血咳晕在城门洞子里,被守城卫发现了!直接就给抬回府,宫里的侍卫转眼就把院子围得更紧了!”
“还有一回更绝!”
另一个声音加入,绘声绘色,“扮成运泔水的车夫想混出去,我的个娘诶…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听说是因为咳得太厉害,露了馅儿!陛下知道后,不舍得说儿子,好像又‘赏’了慕容家一顿申饬,尽管她们已经合离早就不住一起了!”
“不止呢!”
那瘦子又抢着说,“前几天好像又试了一次,买通了某个小商队想藏进去,结果刚出府门没多久就发起高烧,人事不省,直接给抬回去了…唉,也是可怜见儿的…陛下这次倒是没申饬,但赐下的药里,好像多了几味安神镇定的‘好东西’…嘿嘿…”
哄笑声、议论声再次响起,夹杂着“找死”、“癔症”、“执念”、“皇家的体面”之类的词汇。
“几次三番想偷偷离京!听说最后一次昏死前,还攥着地图和一点可怜的盘缠,嘴里反复念叨什么‘西北’、‘村子’、‘约定’…疯魔了似的!”
“西北?村子?哪个村子值得他这么拼命?连陛下变相的软禁和‘安神药’都挡不住?”
“‘隐牛村!’就那名儿!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听说他流放时在那儿待过?”
“‘隐牛村!’”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澹台霜的太阳穴!
她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景象瞬间扭曲了一下!
掌心被指甲刺破,细微的血腥味混入污浊空气。
“结果没出多远就病发昏死,被强行押回去了!听说昏迷时还念叨什么‘约定’、‘村子’…怕是癔症了,想死那儿吧……”
约定…村子……西北…垂死…偷跑……
所有线索轰然串联!指向那个她亲手推着他抵达、又看着他离开的绿洲!
指向那个他昏迷前看着她、最终点头的无声承诺!
他不是抛弃!
他是回去赴死!
并且直至昏迷,都念着那个与她有关的“约定”!
荒谬!愤怒!剧痛!酸涩!
无数情绪如同高压岩浆,瞬间冲垮她理智的堤坝!食肆内所有声音化作尖啸的噪音,疯狂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体内那头被禁锢的凶兽咆哮着要撕碎一切!
“哐当——!”她猛地起身!动作暴烈带翻陶碗,碎裂声刺耳!
独眼妇人瞬间按匕厉喝:“想找事?!”
澹台霜根本无视!她一眼都没看那妇人,仿佛对方只是碍路的尘埃。
她猛地推开铁皮门!
冰冷蚀骨的夜风如同亿万吨冰海倒灌,瞬间将她吞没!
身后所有喧嚣恶臭被彻底斩断!
翻身上马的瞬间,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翻涌的气血,第一反应是猛地一扯缰绳,将因食肆喧嚣而有些受惊、不安踏蹄的战马强行控住。
“走!”
她沙哑低喝,声音里带着未曾平复的震颤,却又异常坚决。
一夹马腹,战马如同血色流星,狂射入无边的黑暗!目标明确——死寂冰原!
既然他注定消亡……
那她就在这炼狱烬途之上,以身铸剑,以魂淬火!
“呃——啊!!!”
压抑的低吼最终冲破齿关,混合着血沫散入寒风!
体内内力被她以自毁般的意志疯狂催动!
两股逆向奔腾的钢铁洪流在她经络中悍然对撞、绞杀!
冰封!灼烧!撕裂!
极致的痛苦中,她却并未完全失去对外界的感知。
胯下战马因她体内骤然爆发的混乱气息和外界骤降的低温而发出惊恐的嘶鸣,步伐开始紊乱。
“稳…住!”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剧烈的痛苦中分出一丝心神,强行压抑住体内奔腾咆哮的力量,让气息稍微平稳一丝,同时用冻得发麻的手更紧地握住缰绳,传递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双腿用力夹紧马腹,用自己的体温和意志试图安抚这同样陷入恐惧的伙伴。
泪水刚涌出便冻结成血色的冰晶,挂在睫毛上。
不能想!一想便是万箭穿心!
唯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劈开这该死的命运!
她彻底封闭情感,将一切投入这疯狂的炼狱修行,但对马匹的掌控和下意识的呵护,却仿佛成了她与现实世界尚未完全断裂的唯一纽带。
战马狂奔,不知多久,地势突变,怪石如鬼骸,空气弥漫冰冷甜腥味——死寂冰原边缘到了。
地面覆盖着灰白骨粉般的尘埃,马蹄踏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
战马明显表现出抗拒和恐惧,不断打着响鼻,试图后退。
澹台霜猛地勒住缰绳。她没有立刻强迫它前进,而是猛地一拉缰绳,迫使焦虑的战马在原地打了个转,同时她锐利的目光飞速扫视前方看似平坦的灰白地面——砾守关于流沙的警告如同警铃在脑中作响。
确认暂时没有明显的流沙陷阱后,她并没有催马疾行,反而轻轻收紧缰绳,约束着马匹的步伐,让它以更慢、更试探性的节奏前进。每走几步,她都会短暂停顿,感知地面的反馈和马匹的情绪。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石缝中一点微弱、执拗闪烁的幽蓝光晕死死抓住!
冰焰草!
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她的身体已经如同扑食的猛兽,从马背上极致探出!
但在探出的刹那,她双腿仍死死夹住马腹,身体重心巧妙控制,没有将全部重量前压以免惊马或使其失衡!戴着破烂手套的手精准而迅疾地一把攫向那株小草!
嘶——!
指尖触碰的刹那,极寒与灼痛同时炸开!
那矛盾的能量如同活物,瞬间窜入她的手臂,整条胳膊瞬间半麻剧痛!
她落回马背,急促喘息,白汽成霜。看着掌心那株幽蓝小草,整个人如遭雷击!
为什么采它?!
为了谁?!
那个她拼命想要碾碎、遗忘的答案,伴随着掌心冰火交织的剧痛,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凿穿她的灵魂!
“啊——!!!”
一声混合着暴怒、痛苦、自我厌弃的尖啸,终于撕裂夜空!
她猛地握拳,碾碎那株冰焰草!汁液混入伤口,刺痛直抵心脏!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气息和动作,让她身下的战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人立而起,发出恐惧的长嘶!
几乎在战马人立而起的同时,深陷痛苦与狂怒的澹台霜竟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强忍着胳膊的麻木剧痛和体内力量的疯狂冲撞,身体如同粘在马背上,凭借高超的骑术强行稳住重心,同时用尽全力拉扯缰绳,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吁——!站稳!”
那声音仿佛不仅是对马的命令,更是对她自己失控边缘灵魂的呵斥!
战马在她的强行控制和熟悉的声音安抚下,重重落下前蹄,依旧焦躁不安地踏着步子,但总算没有失控狂奔。
她剧烈喘息着,看着眼前更加深邃恐怖的冰原,又看了一眼受惊的战马。
不能让它一起进去送死。
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
她猛地调转马头,驱赶着它走向附近一处相对背风、有几块巨大岩石遮挡的避风处。
“待在这!”
她厉声命令,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她迅速解下腰间那个仅剩不多清水的水囊,以及一小块岩蜥肉干,粗暴地塞进马鞍旁的袋子里,为马儿卸了鞍和绳。
“活下去!”
她盯着战马那双惊恐却映着她身影的眸子,最后吐出三个字,仿佛这也是对她自己的咒令。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它一眼,孤身一人,向着冰原更深处、那传说中万物绝迹的终极炼狱,决绝地狂冲而去!
要将这一切,都焚烧殆尽,或者……淬炼成钢!
而身后,被困在避风处的战马,发出了一声漫长而哀戚的嘶鸣——
最终淹没在死寂冰原呼啸的寒风之中。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