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慎审完了案,仍坐着没动,目光向下一扫,堂下本就不多的百姓霎时作鸟兽散。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只是身后那影子一样的人,又毫无眼色地凑上来,一板一眼地说:“大人,老爷嘱咐过……”
姚慎不耐烦地打断他:“他说什么与我何干?在这清水县只有大人没有老爷,你再多话,就给我滚回雍京去。”
仆从见怪不怪,垂首等他骂了个够,才说:“我只怕大人不好交代,毕竟老爷一直在想办法将大人调回雍京。倘若机缘来了,您却出了什么差错,恐怕老爷会生气。”
姚慎闻言却大怒,一把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恨道:“有什么机缘?当初买官时我就说了,要留在雍京。他偏要把我送到这穷乡僻壤,说什么从州县迁回去,将来前途无量。如今都两年了,一问何时回京,他还是答不出来!”
仆从没有反驳,恭顺地静听着,心里却对姚慎的眼界和城府更多了几分认知。
老爷原先想的是,先在州县做出些政绩来,再上下打点让姚慎得以升调回雍京。到时比起那群只在京城打转的纨绔子弟,既有“能力”又有靠山的姚慎自然仕途通达。
可惜他还是太高估自己儿子了,姚慎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还算看得过去,到了清水县之后便暴露了本性,不但对他的话阳奉阴违,还威胁仆从们不得通风报信。
一直站在姚慎身侧的那个是他的书童,自小跟着他一道听先生讲课,姚慎本人不学无术,这书童倒是学了不少本事,此番跟来清水县,也是得了姚家老爷授意,来帮衬姚慎。
谁能想到,姚慎根本不听他的劝告,短短两年判了一堆冤假错案,还说什么政绩,没东窗事发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些姚慎统统没有考虑,他只知道,在清水县他不能寻欢作乐,只有摆摆官威,将别人都踩在脚下,才能让他那空空如也的脑袋感到些许欢欣。
书童不再多话,沉默下来,就更像个影子了,面目始终半朝着地面,叫人看不真切。
单看轮廓,他整个人一点能让人记住的特征都没有,处处平常,扔到人堆里就捞不出来。
姚慎从不认为这人算他的发小,尽管他们算得上一同长大,但身份却云泥之别。奴才就是奴才,姚慎一向这样认为。奴才的话,他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他们就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至于雍京里那些对奴才和颜悦色,乃至谈什么情义的人,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博一个宽仁的名声罢了。
姚慎对此不屑一顾。
有人上前来报,张、孙二人均已验过身,请姚慎到仪门耳房处监刑。
姚慎便冷笑一声,拂袖起身。
客栈那边,穆亭晚和宋行之寻了个座位歇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开口,各自回想着方才的见闻。
他们提前离场,并没有等着看杖刑,所以穆亭晚所见的其实并不如何血腥,但她想起方才那姚慎微妙的神情,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寒。
她想起自己去看审案的初衷,那人说她看完就明白了,可见姚慎肯定不止一次像这样胡乱判案,程小六的情况应当也大差不差。他所谓的“罪名”,还不知道有多离谱呢。
穆亭晚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倒了杯凉水一口喝完,对宋行之说:“他审得也太轻率了,时辰还早,我们直接去程小六家附近看看吧。”
她话音没落,人已经朝外走了,边走边说:“我知道你搞不明白,总之先跟我来,我路上给你解释。”
这“解释”自是不能全然坦诚,穆亭晚半真半假地说,听闻有人在清水寨遇见过一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名叫程小六。她觉得奇怪,决定以此人为突破口查一查清水寨的底细,所以这几日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
但程小六住得很偏僻,穆亭晚将谎话都圆上了,还没到目的地。
好在这回宋行之没有沉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也就不算太过沉闷。
穆亭晚认真回想着这些天听到的传言,慢慢地说:“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口口相传的话难免与事实有出入的,但是大多数人都提到的东西应该还是有几分可信。比如程小六年少丧父,母亲没有再嫁,凭着编草鞋的手艺独自将他养大,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程小六的母亲也才四十多的年纪,但命运多舛,早年间落了不少毛病,生他的时候又难产,伤了元气。因为他那个案子的缘故,她惊怒之下……”
穆亭晚没有说完,但沉默也是另一种表达,宋行之听得懂。
虽然古人寿命本就不长,但四十岁而已,还是太早了些。
更何况她原本不会这么早离世。
穆亭晚叹了口气,抬眼打量着路边的小摊贩,其中也有卖草鞋的。穆亭晚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瞬失神,不禁想道,那些要买草鞋的人,会发现找不到那个沧桑的女人了么?
或许会有些疑惑的吧,毕竟她做了这么多年。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很快会找到另一个摊贩,买到称心合意的草鞋,然后如往常一样回家去,直到下一次换鞋时才会再去找卖草鞋的摊子,那时他们想起的就是另一张脸孔了。
命如纸薄,死了也如纸烧成灰,轻飘飘地散去所有痕迹。
穆亭晚又想到,她在后世更是连一个字都未曾留下,真真正正的轻如鸿毛。可是这样轻的人,这样轻的事,为何也会有莫名的情绪,沉甸甸压在心头?
穆亭晚怔怔地出神,心里一片纷乱。
“到了。”宋行之蓦然出声,指向一间豆腐坊,“这应该就是给你指路的人提到的那间铺子,程小六家在……”
穆亭晚早在他刚刚开口的瞬间就收拢心绪,稍稍转了目光,望着那个方向:“从豆腐坊旁边的巷口拐进去,四十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在一扇木门前站定,门上已经积了一层灰。穆亭晚上前两步,指尖轻轻蹭了蹭门扉,垂眼看去:“好厚的尘土。”
宋行之道:“此处人来人往,积灰多也合常理。进去看看吧。”
虽说这房子已经没有人居住,但程小六只是离开清水县,并不是死了。县令也只是通缉他,没权力抄了他的家,再说他这家也没有什么可让县令贪图的。所以从名分上来说,这并非无主之地,依然是程小六的家宅。
擅闯民宅,穆亭晚默默在心里道了句打扰,便趁着四下无人,毫不拖泥带水地闪身进去,往后退出一个小空间。
宋行之跟穆亭晚前后脚地进来,顺手将门扉关好,两人对视一眼,便分头查看这小院。
这院子很简陋,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从散落物品的分布中,依稀还能看出原先是被主人摆得井井有条的。
穆亭晚一边观察,一边把打翻的椅子之类扶正,对宋行之说:“看来程小六逃走之后,姚慎让人来搜过这里。”
宋行之点头,接着说:“应是如此。不过这里虽然被翻得乱了些,却没有什么损坏,看来真心效忠姚慎的衙役不多,我们今日所见的并非个例。”
穆亭晚笑了一声:“他们不过是混口饭吃,何必帮着姚慎为非作歹,又没甚前途。”
说到“前途”二字,穆亭晚骤然想起楚云所说的历史。
明明不该有前途的草包,缘何得以平步青云?
穆亭晚知道他必定是有后台的,但这后台不会太高,否则没必要为了他一个官位如此大费周章。这也就意味着,没有指鹿为马的绝对权力,就需要水分不多的事实来当运作的基石,如此才好服众。那场剿匪应当是确有其事的。
更准确地说,“剿”是真的,那么“匪”……
穆亭晚皱了眉,暗道愚蠢。这“匪”的名号,可不就是清水寨自己主动认下的嘛!
只是那二当家看起来不是愚笨之人,他为何不阻拦那些人称匪,又为何笃定姚慎不会管?
这其中,还有别的变数么?
穆亭晚百思不得其解,动作就不自觉地慢下来,直到宋行之喊了她一声:“亭晚,你来看看这个。”
她回头,看到宋行之半蹲在一摊稻草旁——程家并无田地,这应该是程母编草鞋用的。穆亭晚走到他身后,探头一望。
“这是……弹弓?”
穆亭晚伸手摸了摸那个弹弓,虽然是孩童的玩具,但做得很是精致,表面光滑,应该是抹过蜡或者桐油。
“市面上买不到这么精细的弹弓吧?这是程小六自己做的?”穆亭晚前一句是问宋行之,后一句是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听。
宋行之点点头:“嗯,的确是买不到的。但也有可能是程小六的母亲做给他的,你看……”
他说着,侧过身来,将弹弓举得离穆亭晚更近,让她能看得清楚:“虽然保护得很好,但还是有些划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那时候的程小六应该还做不出来这东西。况且据清水县那些人所言,他如今该有二十出头了,就算要做,也不会做这种哄孩子的东西。他又没有成婚生子。”
虽然古代普遍成家早,但底层就不好说了,孤独终老也不在少数,目前来看,程小六就是其中之一。
穆亭晚心念一动:“那他会做什么?”
话是问句,她语调却并未上扬,宋行之明白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就跳过挑明的废话,语气肯定地说:“这绳结与清水寨中木弓上的一模一样。”
单独这一条证明不了什么,但种种迹象叠加起来,就足以说明有一个叫作程小六的人藏身于清水寨,是确凿无疑的了。
穆亭晚看了看弹弓,又看了看他:“可是你说过,用那种弓练不出什么真本事。”
宋行之道:“弓箭不比旁的,距离远,难以控制,非有心就成的。倘若没有一把好弓,准头、力道都会不可避免地削减。”
他犹疑了一下,又说:“但也不是不能伤人,只是要舍弃弓箭远程的优势,将距离拉得够近,用尽一切办法加重力道,或可拼死一搏,致人毙命。”
弓箭手放弃距离,其实也就放弃了逃离战局的机会,所以宋行之会说拼死一搏。
而穆亭晚比他知道的更多些,她知道程小六想杀的,将要杀的,是姚慎。
姚慎不是单打独斗的,他带了许多人去,闯进人群中的程小六会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非血海深仇,不能有这般勇气。
穆亭晚低头看了看那个弹弓,将它从宋行之手中接过,妥帖地收好,道:“再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吧。清水县的人对程小六所犯何事绝口不提,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宋行之赞同道:“我也觉得,去屋里面瞧瞧吧。”
话是这么说,但屋中更是家徒四壁,一览无余,他们没再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穆亭晚也不算很失望,她目光又细细扫了一遍,道:“意料之中。我还有三天时间,得赶紧了。”
她来回踱了两步,随手捡起一根稻草,在地面上划拉着说:“首先,我是要让清水寨放人。清水寨呢,想要的是钱或者粮。你之前说过,他们屋后还有田地,这倒是我没见着的。如此说来,理应不缺粮才是,毕竟人数也不算很多。”
这也是她的推论,宋行之武功虽高,总不至于真能闯千军万马,但出于谨慎,穆亭晚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去看宋行之的神色。
他没有出言反驳,微微颔首,印证了她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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