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多谢殿下方才扶了臣女一把,不过……”云蘅话音一转,朝赵羽澜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笑,“臣女在殿下手腕上摸到了个金属质地的物件,从未曾见过,是南星时兴的首饰吗?”
她装得天真无邪,心里却另有琢磨。虽然只是短短一下触碰,赵羽澜很快就收回了手,但她也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什么首饰。
那东西精细灵活,与皮肤贴合紧密,而且她一下子竟没摸到头。如果不是这位长公主平时有在家穿半件贴身铠甲的癖好,那就只能是……
只是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云蘅一时也摸不准,只好先试探她一下。
云蘅自认这话没什么问题,就算真是她想的那样,赵羽澜不想承认,也大可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一个山沟里来的瞎子而已,糊弄一下还不是易如反掌?
可谁知赵羽澜却变了脸色,一下捏碎了手上的酒盏。瓷白的碎片被黑手套拢进掌心,她竟不怕疼似的没有松手,话音也不复原先的温和,冷了下来:“二小姐不仅眼睛不好,手也出了问题吗?本宫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不等云蘅开口,赵羽澜已经站了起来,青芜匆匆从一边小步跑了过来替她清理桌上手上的碎片。
“芷柔喝多了,吹了风容易头疼,二小姐早点带着她回府吧。”说着就拂袖而去,仿佛一秒也不愿多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蘅也只好压下一脑门的疑问,先将栽在碟子里的沈芷柔扶了起来。
沈芷柔酒量不行,酒品倒好,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往哪领就乖乖地跟着走。云蘅带着她走出亭子,候在一边的醉兰连忙过来接过烂醉如泥的大小姐。
沈芷柔平时跳脱肆意惯了,并不喜欢有人近身照顾,觉得不自在,因此刚进门就吩咐了仆从们留在马车边,不必跟着。此时就醉兰一个人,顾了无法独自直立行走的大小姐就顾不了看不见路的二小姐。
虽然云蘅根本不需要人扶,但现下这种情况,她也只好先让醉兰带着沈芷柔回去,再让人回来接她。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青芜又回来了:“沈二小姐,殿下吩咐奴来送您。”
云蘅挑了挑眉,顺从地将手搭到了她的手背上。
不管赵羽澜是什么态度,从青芜身上都看不出一点端疑,她恭敬地将人一路送到了马车上,目送她们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再一言不发地回去复命。
日头西斜,短暂的热闹像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渐渐平息,迅速沉入水底。
一道屏风之后,赵羽澜慢条斯理地吃了半碗银耳羹,瓷白的汤勺与碗碰撞出一声脆响。玉制的守护神安静立在她身边,昂贵的寒天玉在烛火下显出一点暖色。她就着那玉疙瘩的细手漱了口,看着它端着碗碟往外走。
“人送出去了?”她问。
“是。”青芜略抬起头,轻轻瞥了一眼屏风后那道身影,“沈大小姐看起来醉得不轻,被扶上马车还颇不乐意的样子,殿下为何不留她住一晚?”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赵羽澜笑了笑,摇摇头,“我却不是了,我现在的情况,不适合与她走得太近。”
“是。”
赵羽澜一顿,感觉到了她若有似无的眼神,有些好笑:“有话想问我?”
青芜从小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下来,她们的关系比起主仆,其实更像亲人和朋友。私下里相处时,青芜向来是有话直说,这会儿却不知是怎么了,一下一下拿眼神扫她。
想来是短时间内几遭剧变,不仅改变了她,也改变了这个与她最亲近的人吧。赵羽澜叹了口气,大致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先一步开口解释:“沈二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青芜看起来有些诧异:“但她进京的时间对得上,而且她似乎知道守护神。”
“是啊,太巧了,我原先也以为……只是她不知道我手的事。”
她垂下眉,撩起左边半截袖子。
与天生带着温润的玉不同,冰冷的金属即便是在烛光下也泛着寒意,让她想起那个下着大雨,连月亮都隐匿的夜晚。
她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在追赶的箭雨中倒下,在泥地中溅起一朵雨与血混杂的花。她被护在最前面,腿上的伤口被冲刷得泛白,她一瘸一拐,被青芜拉着往前跑。
这些是什么人?前面是什么地方?她们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她那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重复着迈腿的动作。
“殿下!这边!”青芜急促地喘着气,将她拉入了一条小路。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赵羽澜看到她仅剩的几个亲兵向近在咫尺的追兵扑去,要用命为她们填出一条逃生的路。
“不……”她喃喃道。
亲卫不要命的阻挡起了作用,她们与那一伙丧心病狂的人拉开了距离。周围的树渐渐密集了起来,枝叶在天空中相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此处人迹罕至,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追兵却堪堪停在雾外,不动了。
他们是故意把她们往这赶的!
南星以南的密林深处,有一片终年覆盖着浓雾的地方。这雾是十年前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据说吞了南星不少在林中打猎采药的人,那时灵台曾派人前来调查过,可惜那帮吃干饭的家伙既没找到雾的成因也没找到失踪的人,只说这雾中含有某种毒气,让当地人不要靠近。
她们慌不择路之间居然到了这里!
雾中有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后面还有人在虎视眈眈。
前有狼后有虎,该怎么办?
好在他们也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领头那人手起刀落解决掉了最后一个亲卫,眯眼看向她们远去的背影,然后抬手朝她射去一箭。
按理来说这样的距离,又有雨和雾的阻挡,哪怕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也很难射中目标。
然而破空声响起,那箭就是穿过层层阻碍精准无比地射向她后心。
那一秒被拉得很长,刺骨的寒意让她像是回到了森然的高墙中。
她的母妃并不得宠,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皇儿女众多,怕是早就想不起她们兄妹二人,她短暂一生的最开始,就是与皇兄在冷宫里相依为命。
谁能想到表面华丽不可直视的宫墙内还有这样荒凉幽深之地呢?每年冬季,分到的碳除了能把她们熏个死去活来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她无数次地以为自己要熬不过去,好在还有皇兄与青芜在。皇兄宽厚的肩膀与生着薄茧的手,是她唯一感受过温暖的地方。
只是皇兄年长她几岁,父皇将她们仍在这自生自灭了五年,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两个孩子。皇兄到了年纪,有一大堆东西要学,无数关系等着他去处理。而她自己也被拘在闺阁内,虽然出了那方偏僻的小院落,却是许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直到皇兄登基。
这个她记忆里总是温和爱笑,被碳熏了个大花脸还要往她身上抹的兄长,已经成了个与父皇一样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帝王。
他以雷霆手段将一众兄弟姐妹处理干净,只接回了一个她。
箭尖的寒光倒影在她的瞳孔里,这是她亲自拉了无数次弓,设计改良过的。她记得皇兄说过,弓的准头不佳,弩的成本又太大。
于是她改了弩的材质,又使箭头的形状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外在环境的干扰。她测试了无数次,才在兼顾生产成本的情况下同时做到轻便易操作,又不至于降低箭原本的杀伤力。
她将这□□作为大婚礼物送给皇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箭也会射向她自己。
“殿下!”青芜的喊声几乎破了音,但在赵羽澜听来却像是隔了一层水幕般模糊。青芜慌乱地想要将她拉进怀里,但已经来不及了。
没用的。赵羽澜想。她躲不掉的。
战场前锋敌我混作一团,后方的弓箭手难免掣肘,所以她特意在箭身上刻了一道简易的追踪符,有血作为媒介时,可以精准索敌。
她一脸期待地讲完,苦于四方内战的年轻帝王顿了顿,无奈道:“所以朕要去哪里给你搞敌人的血呢,小澜?”
皇兄要敌人的血难,要她的血却是易如反掌。那箭在遇到挡在她身前的青芜时停顿了一瞬,然后诡异地在半空中拐过了一个角度。
青芜瞳孔剧缩,拽着赵羽澜的肩膀转过半圈,堪堪在箭尖刺入□□的前一秒避开了致命处。
左手一阵剧痛,箭头后爆出一圈细针,要顺着她的血管游入体内。
慢了半拍的神志终于在此刻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强烈的不甘与求生欲席卷了她,她当机立断抽走了青芜腰间的佩剑,直接在手肘上砍断了自己的左臂。顿时血流如注,但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草草撒了药包扎止血,拉过愣神的青芜。
“走!”
透过屏风,青芜看见安静端坐的公主与那天雨夜中断臂求生的女孩重合。
她们在茫茫白雾中走了很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有一天。什么都看不见,天地间一无所有。她们只能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最后是殿下先倒下,也许雾中真的有什么,也许是走了太久,她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抱着殿下跪在原地。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请来救救她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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