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再次醒来，已经到了机关城。她们被妥善安置在城主府。
传说中的机关城，十年前一夜消失的一座城池，居然就在这茫茫白雾之中。城中近千人，皆是热情好客，民风淳朴。
云城主替殿下打造了一只机械手。
如这座城的名字所言，城中人擅机关异术，城主更是其中翘楚。这只机械手活动灵活，甚至能做到许多原先的血肉之躯所不能达到的事。但它就算再好，也掩盖不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
青芜知道殿下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其实很在意。在外人面前，那只黑手套从不离手。刚开始，她甚至不敢用左手碰任何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残缺的手，仿佛最柔软的羽毛都能划开长得并不结实的皮肉，露出其中血淋淋的伤口来。
可能是因为城中鲜有外人进入，而她们又是云城主亲自带回来的，大家极为好奇，像围观什么奇珍异兽似的循着各种机会来拜访她们。机械手的事，城中人人皆知。
如果真如云城主所言，有人能在那场滔天的火光中逃出生天，听到有关守护神的消息，一定会前来打探。
她们排查过一遍事发后新入京的人员名单，曾认为这位沈二小姐最有可能是她们要找的人。但很显然，她既不知道机械手，也不认得她们。
“我知道我的运气向来不好，没想到竟是最坏的一种情况。”赵羽澜自嘲地笑笑，“原以为她是幸存的族人，为了寻找真相而来。现在看来，她可能真是他安排在梁世子身边的耳朵。”
青芜知道她口中突然冒出的“他”指的都是陛下——那次之后，殿下私下里就再也没提起过“哥哥”，从来都是一个没头没尾的“他”，连忙安慰道：“殿下向来愿意把人往好处想，这不是坏事。”
赵羽澜：“不，或许于其他人而言，这是天真，是纯善，但于我们这种处境的人来说，就是蠢，是会致命的。这种苦头尝过一次就罢，居然还犯了第二次。我……”
“殿下！”
赵羽澜闭了闭眼，止住了话头。她太过激动了，这是不应该的，成大事者，应当懂得隐忍蛰伏，就像她皇兄那样，明明是那么一个野心磅礴的人，却能在冷宫里毫无破绽地扮演一个温柔宽厚的兄长、一个毫无威胁的懦弱皇子整整五年。
赵羽澜深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去休息吧。”
她是想一个人待会，青芜向来知她心意，不会不懂，但却罕见地顿了顿，开口道：“奴还有话想问。”
赵羽澜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她。
青芜话音放得很轻：“疼吗？”
赵羽澜一愣。
一缕风从开了条小缝的窗边溜进来，拂过赵羽澜愕然的侧脸，再从开了一半的门里穿过，吹向更远的地方，一直吹到墙角下的一位不速之客。
府邸的主人方才提到过的人此时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街边已经打烊的小摊后，端详着这座在静谧夜色中犹如沉睡的巨兽般的宅子。
云蘅送完沈芷柔回去后越想越不对。
如果真如沈芷柔所说这位长公主在兵部颇得尊崇，招皇帝忌惮，好不容易从封地回来还领了几个月的禁足，正常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会儿应该装鹌鹑，她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搞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宴会？不知道她越结交外臣死得越快吗？
先帝数十个子女如今死得只剩她和今上，这昏庸无能的皇帝看起来并不在意狗屁的手足亲情，长公主能活到现在，总不能是个缺心眼吧？
她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守护神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望津楼的“赵”字指的就是她吗？还有她那只手……
云蘅没那么多顾虑，当即就要趁着夜深人静来探探虚实。
左右四下无人，云蘅脚尖一点上了围墙，翻身落入假山之后。
刚要一动，身后就有人捂上了她的嘴，云蘅一惊，那人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一把按住了她不让她乱动。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贴近，熟悉的味道涌入鼻尖，那人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不是说了不要乱走，我会担心的。”
虽然早知道这人不会死得这么轻易，但骤然听到这话还是十分刺激。云蘅整个人绷得很紧，感觉自己每次想干点什么都会碰上他，下次出门前非得看看黄历不可。
傅宥霖轻笑一声：“长公主府是这么好闯的？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要是不想被捅成筛子，就先跟我回去。”
云蘅皱了皱眉，摘下白绫凝神去看，才发现草丛中隐藏着无数极细的金线，一步踏错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听傅宥霖的意思，大概是百箭齐发。
这其实并不算高明，但长公主居然在自己府上设陷阱，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差点着了道，云蘅“啧”了一声，心里不快，语气自然不会太好：“我不管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但你要是不想再死一次，就少管我的事。”
听到这话，傅宥霖却没有生气，眉毛一挑，笑道：“不装了？”
云蘅心说你早就看出来了，到底是谁在这装呢？她冷哼一声，落下一句“没空陪你玩过家家”，率先飞身出了围墙。
这点小动静没能惊动屋内的主人，她仍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良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手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会无端陷入焦躁。断手时太过干脆，紧张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于是痛苦就渗透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就像左手仍就血淋淋地长在那里，碰到任何东西都要千疮百孔地疼上一次。
她素来擅长伪装，小时候装乖巧伶俐希望父皇喜欢，年少时装懂事听话希望皇兄不要丢下自己，这些不真实像面具一样套在她的脸上，让她不敢喜形于色，不敢喘气。
她已经忘了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于是青芜轻轻问她：“捏碎杯子的时候，还疼吗？”经历这么多，你的心，还疼吗。
赵羽澜摇了摇头。
她要装不在意，装不疼，不然这日子还怎么熬下去呢？
青芜也早已习惯了殿下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只是有些时候实在心疼，希望殿下能说出来，哪怕是发泄一通，骂她一顿也是好的。
青芜默默在原地立了一会，但赵羽澜依旧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像一尊雕塑。青芜只能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
等她一走，赵羽澜才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将额头抵在了桌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些轻微的响动从外面传来。赵羽澜没动，她屋子外围有铺天盖地的机关，除了青芜，没有哪个活人能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全胳膊全腿地进来，但她没想到，进来的不是人。
玉制的守护神细长的胳膊推开了原本只有一条缝的窗子，愣是“叮铃哐啷”地挤了进来。它与那些机关出自同源，自然知道如何规避。但它那大大的脑壳里只装了一张破符纸，当然不能指望它有什么高明的思考。门被青芜带了个严实，它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窗。
赵羽澜还没来得及将千斤重的脑袋抬起来，一根花枝就从桌下递到了她的眼前。
两只乌黑的小眼睛螃蟹似的左右转了转，突然耍杂技一样倒立过来，笨拙地想要讨她开心，就像它原先的主人似的。
只可惜，桌子太矮，它没能翻过来。
赵羽澜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无奈地笑了，伸手将它扶正。
“你的身体是新做的，我能力有限，无法还原你所有的功能，委屈你了。”
它转了转脑袋，像是没听懂，执着地要将花送到她手上。
赵羽澜接过。这是一串紫色的小花，是青芜养在花园里照料的，并不名贵，但却是青芜最喜欢的花。
“让她知道，准要跟你生气了。”赵羽澜点点它的脑袋，想了想，“既然这样，那以后我就叫你玉枝吧。”
新鲜出炉的玉枝没长嘴巴，只能默认。
世子府里一众奴仆，基本没一个干净的，全是来自各种势力的眼线。见了傅宥霖恭恭敬敬地问安，背地里不知要传出去多少消息。
云蘅与他执手相看泪眼地演了一出死里逃生久别重逢的戏码，嗓子都哭哑了，终于能避开众人回了屋里。
躲在暗处的眼睛都隐去，傅宥霖扶着门思考了片刻，这才关上门回去坐下。
至此，这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终于能好好开诚布公地谈上一回。
云蘅虽然舍命救了他一次，但显然他是另有谋算。悬崖上生死之间的话都成了虚情假意，没几句能信，听过就算。她们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建立在猜忌和敌对之上的，别说傅宥霖，单说她自己，从身份到脸没一个是真的，也没什么立场去质问人家。
但由于她一时大意，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如果不能确定立场的话，那也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虽然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到最后一刻，她实在不想与傅宥霖为敌。
因而此时，她也就是慢吞吞地摸到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默不作声地等着傅宥霖先开口。
谁知傅宥霖先皱了眉，啧了一声，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茶盏。
云蘅一愣，傅宥霖这才反应过来，心说我犯什么贱，喝点冷水能死吗？
但抢都抢了，此时再送回去还是喂进自己嘴里都不太妥，于是只能一脸高深莫测地走出门外，叫人换了一壶热茶。
直到将热腾腾的茶水重新送到云蘅手里，傅宥霖这才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是沈芷然。”
云蘅挑眉，表示废话少说。
傅宥霖点点头，又道：“你是南疆来的吧？”
云蘅唔了一声，表示愿闻其详。
傅宥霖却没解释，只是淡淡道：“关于机关城的事，我很遗憾。但大昭皇帝既然把这件事推到我们头上，就代表与他脱不了关系。他，或者他身边亲近的人。赵氏皇族总共就剩了这么几个三瓜两枣，他愿意为之遮掩的心腹也屈指可数。我们不会是敌人。”
“嗯，你说的对。”云蘅道，“但我凭什么相信你？”
傅宥霖：“不信我，难道你信你们云城主叛国吗？大昭皇帝编的这个借口，你不觉得很拙劣吗？”
云蘅面无表情：“我们世代居于南疆，从不插手外面的事。即便是从前，也与外界交流甚少，城主也并不由大昭朝廷任命，更别提我们已经隐世十年。所以……”
“你是如何得知，城主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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