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色阴沉,灰白,朦胧,却是无风无雨,不过,看起来,今日一定是要落雨的,这潮湿气实在太浓,或许午后,或许黄昏,最迟不过今夜,这场秋雨是一定会来的。
破晓至晨光熹微,平日里这时候总听到山中鸟雀叽叽喳喳,吵得很,能生生将人从睡梦中吵醒过来,今日甚是清静,然而云苓还是早早起来,没有趁这难得的静谧好好睡一觉。
今日她当值,她得去制药坊。
“难得清静,可惜……”
云苓呢喃着起了身,穿衣,洗漱,步至窗前,在一旁的梳妆台前坐下,拉开妆奁,挑选发簪,她指尖从妆奁内的发簪上一一滑过,取了一支木簪,将如瀑青丝绾在脑后用木簪固定住,又从最里面拿出了一支精美的杏花银簪斜插.入发,与她惯常所用木簪不同,这支银簪,制作巧妙,隐藏了机关,簪尾可以取下来,取下来后就能看到这银簪实际是一柄锋利短剑。
一切收拾妥当,云苓去敲了敲凌霄的门,听到凌霄咿咿呀呀的应声,一听就是还没睡醒,云苓在凌霄房门口朝着里面道:“凌霄,今日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待在这里,知道了吗?”
里间传来一声闷闷回音:“知道了柳卉姐姐,圣使已经下令,今日所有不当值的药师不得出门,我不会胡乱跑出去的,我可不想被圣使鞭打。”
“嗯,知道就好。”
“柳卉姐姐,你今日是不是又要去制药坊了?”
已经准备转身离去的云苓应了一声,听到脚踏木板的声音她又停了脚步。
不多久,凌霄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着急地打开了卧房的门。
“柳卉姐姐——”
“怎么了?”
“没……”凌霄摇着头,笑吟吟问道,“明日你会给我带羊桃回来吗?”
云苓咋舌,没料到凌霄是要和她说这件事,她失笑道:“好。”
凌霄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过了一个月,想必是已经熟透了!上回的我放了好久才熟……”
瞧着凌霄这开心的模样瞧了一会儿,云苓再次嘱咐她不要乱跑才离开了楼阁,离开时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
过了栈道,她顺着木梯往下走,**谷中,木梯很多,上上下下,弯弯绕绕,两柱香后,她到了集合地,领头的姑姑清点人数,没问题后她和其他今日当值的药师一起被人带去制药坊。
走了不多久,撞上了一行人,云苓余光看到几个大汉正押着几个药人迎面而来,药人身上戴着镣铐,行走间铁链叮叮当当响。
还听到他们很高兴地说着:“今日楼主驾临,圣使摆了盛宴,可以好吃好喝一顿了……”
两行人擦肩而过,云苓低眉垂眼望着脚下的路。
便是今日麽……
圣地主楼。
楼外张灯结彩,楼中热闹非凡,忙于摆宴的奴婢来来往往,今日是真的有一场极盛大的欢迎宴会。
赵浮生和傅流星隐匿在主楼旁侧楼宇的一间杂物房内,透过窗上一个小洞观察着外边情况。
“师父那边竟也得到了玄衣楼楼主要到这圣地来的消息,我们传的消息还没传回去,他老人家的命令先传了过来,师兄,你觉不觉得事有蹊跷?”
“嗯。”
“这地根本不是玄衣楼老巢,师父先前还让咱们打探清楚再动手,力求一举剿灭玄衣楼,怎么又突然着急要我们现在就活捉玄衣楼楼主,只活捉一个楼主,玄衣楼除这圣地之外的其余楼众呢?”
“再找。”
傅流星回头看赵浮生,正想比划什么,忽然外边传来一声高呼:“楼主到——”
傅流星赶紧继续看外面。
只见一骑着马打头阵的先行者直接将马一路骑到了主楼外,高声向众人传达消息,那人身后不远,一行人轻功抬着一奢华瑰丽的辇架踏空而来。
辇架之上坐着一年轻男子,一派悠闲惬意之态,一眼看过去是先看到了他那一头不同寻常的飘逸银丝。
而后才看到他那一身玄色却有华丽锦绣金纹的衣袍,镶了宝珠的玄色靴履,他一只带着玄色手套的手随意搭放于辇架扶手上,拇指上戴着一枚玄玉扳指。
一看,此人身份就不简单。
这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衣楼新楼主?
可惜他脸上有一张玄铁面具覆面,让人不能看见他真容,只能看得出来他虽一头银丝却是个年轻颇轻的男子而不是个老头子,目测身量约摸五尺有余,近六尺。
傅流星瞧着,暗自腹诽,这玄衣楼楼主还没有他高,遑论与他师兄比,不过,长得不高,可不能就小觑了他,按照师父所言,他爹楚秋鸿是个武学奇才,造诣极高,通习百家武功,武功高深,江湖中无人能敌,被几大高手围杀都能反杀逃脱,倘若他承袭了他爹的武艺,师兄未必是他对手。
至今,玄衣楼这位新楼主武功多高深还未可知,面对高手,一个不小心,一点儿细微的异动都会被发觉,赵浮生和傅流星为防止意外,早在听到玄衣楼楼主到来的时候就已用了龟息之功,避免被察觉,交流也是手比暗号以及眼色交流,并不言语。
傅流星比划着手势和赵浮生对话。
傅流星手比了一个高度,意思是:他矮你一头
赵浮生靠在纸窗另一侧,同样从缝隙在观察外面,瞥了傅流星手势一眼,并未搭话,目光继续落在玄衣楼楼主身上。
外间,抬辇架之人已然落地,玄衣楼楼主还坐在辇架之上。
未几,有人从主楼里出来。
玄衣楼以楼主为尊,又分为玄衣楼、圣地、暗楼三据点,三据点分别在三个地方,由不同的人掌管,虽三分而立,却是意外的同心同气,规矩分明,不过,那是以前……
如今,是有所不同。
玄衣楼新楼主同圣地圣使之间存有暗隙。
这是昨夜赵浮生和傅流星接到的烟雨楼传来的消息,玄衣楼内斗。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圣地的圣使霍文都见着楼主是一点儿不像下属碰到主上,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不发话,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站着不动。
是有几分对峙的意思,看不见的硝烟悄悄弥漫。
霍文都抱着手臂望着辇架上的楼主,唇角挑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而辇架上的楼主亦是没有反应,安然坐在辇架之上,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敲动着。
那骑马先行者先发了话:“霍圣使,见到楼主你还不速速迎接!”
霍文都听了这话,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唇角那抹笑依旧,他懒洋洋地对旁边人道:“愣着干嘛?还不恭迎楼主大驾?”
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齐声喊:“恭迎楼主!”
玄衣楼楼主哼了一声,直接从辇架上一跃而下,平稳站在所有人前方,负手而立,直直望向唯一没有躬身行礼的霍文都。
“霍圣使——”
霍文都随意做了个拱手动作,似很不情不愿地道:“恭迎楼主。”
这场面,不必有心人都能察觉到异常。
可是为何又能维持表面平和?
实在是,哪哪儿都很不对劲。
待外边那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主楼。
傅流星低声同赵浮生交流起来:“师兄,你觉不觉得很怪异?”
“内斗。”
“我看也是,那霍文都瞧着就很不服气,看不上他这新楼主,”傅流星轻松问道,“师兄,对上玄衣楼楼主,你有几成把握?”
“十层。”
若是别人这样说话,傅流星必定狠狠嘲讽他一番,可是赵浮生说的,他是无法讥讽,赵浮生从不说大话。
“十层,师兄,你是说他还不如叶天枫?”
赵浮生接到任务去找叶天枫时傅流星问过相似的话,那时候,赵浮生说的是五层把握。
五层把握,要么生,要么死,实力相当的高手对决,生死不过一刹那,至高境界,交战时双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动作慢一点儿,微小的失误,不足够冷静沉着,那就是死。
杀手,本就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了某一次任务中,却也很少有只有五层把握却还敢出手的,毕竟,惜命是人之常情,杀手也不例外,遇到艰险任务,总还是要掂量掂量。
赵浮生却并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是只有一层把握,他也会去,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将己之生死置之度外?
“不如。”赵浮生道。
“看来这玄衣楼是气数已尽,楚秋鸿死了,他儿子难堪大任,一个从属的圣使都拿捏不住。”傅流星活动了一下骨骼,“即便如此,他还是交给你,霍文都交给我,听闻霍文都鞭法一绝,我正好领教一番。”
主楼之中。
丝竹管弦之乐已起,盛装的舞姬们也一个个顺着中央圆台周围垂落的布幔从楼下翩翩飘落,一边还在撒着花瓣,仿若天女散花。
玄衣楼楼主坐在上座,霍文都坐在左上,其余人等,皆按照身份地位落座。
盛筵开始。
众人举杯敬上座之上的玄衣楼楼主,这时候和方才在外边时候的状况是很不同,硝烟散去,一派和谐。
甚至霍文都也未有轻蔑之色,恭恭敬敬地敬了酒。
酒过三巡。
舞姬们变换了舞姿,齐齐手上拿了一把利剑。
席间一人见状问道:“这是?”
“京城名伶之剑舞。”
“京城名伶,哪一位?”有人问道。
霍文都似笑非笑,道:“霓娘子。”
“霓娘子!”
传闻中当今皇帝曾暗地里打探过的名伶,一舞倾城的霓娘子,红楼花魁,拜倒她裙下的公卿、侠客、书生、权贵、文豪……无数。
说话间,周遭起了异香,花瓣再次飘飘洒洒,霓娘子,众人抬头,霓娘子随着花瓣飘洒而来,轻盈若飞花一般,婀娜绝色。
美人舞剑,赏心悦目,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上座之上的玄衣楼楼主都在静静观赏,看不见他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目光是落在霓娘子身上。
一舞毕,霓娘子却未退场,她旋身至玄衣楼楼主身前,从剑尖挑起了玄衣楼楼主刚倒下的一杯酒。
众人目光从震骇到意味深长,些许人还在琢磨着,圣使不愧是圣使,绝色美人就这样送了人,还真以为他与楼主离心,马屁却是拍得这样响,一时之间,鄙夷之色人传人。
霍文都一派闲散模样,不以为然,自己倒了一杯酒,悠悠饮酒,不知为何却是摇了摇头,又兀自低声叹语:“太急切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用剑将酒杯递至玄衣楼楼主的霓娘子倏地神情凛然,大斥一声:“孽贼受死!”
柔美剑舞霎时化作凌厉剑势,酒杯落在桌上,酒液横流,她剑直刺那玄衣楼楼主咽喉。
四座惊起——
玄衣楼楼主一脚踢翻木桌,霓娘子敏捷避过,一剑不成,再次冲了上去,和玄衣楼楼主缠斗起来。
圣地之人再次震骇,面面相觑。
帮还是不帮?
奇怪的是,与玄衣楼楼主一同前来的属下也没有动作。
于是场面就变成了,所有人看着那霓娘子刺杀玄衣楼楼主,个个岿然不动,或是去瞧霍文都。
霍文都早在那木桌飞向他那方位时就跃身至远处,大约是为了避免被误伤,他又跃上了二楼,看热闹似的,看着楼下众人。
他身旁还有一个下属,看着这场面,低声问:“圣使,我们不帮楼主?”
“楼主自然要帮一帮,”霍文都哂笑着,“他是楼主麽?”
下属愕然:“他不是——”
他本就压得很低声音被下方的打斗声掩盖,那霓娘子和玄衣楼楼主打得难舍难分,其余人等是退避至门口,远远观战。
下属觑了一眼,惊道:“圣使,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楼主?”
“玄衣楼的秘密,你也配知道?”霍文都面露讥讽,“倒是比我想得要心思缜密,还以为真要来送死,好便宜了我,可惜今日这场好戏是看不成了,白费我功夫准备。”
“烟雨楼那些人放进来了吗?”
“他们已密布林外,正朝里步近,约摸酉时初能到这里。”
“酉时?这群饭桶,等他们到,黄花菜都凉了,瓮和饵都给备好了,鳖还没到,这烟雨楼的一个个废物,要是烟雨楼的发觉了这是假饵,今日是真的要一无所获了。”霍文都不耐烦道,“赵浮生和傅流星呢?”
“未曾见到这二人。”
“哦?是麽?原来还有不是废物的……”
那主楼中可谓“热闹”,就这一会儿,外边也下起了雨来,一开始只是细雨飞丝,一会儿就变成了雨线,再一会儿又化为了雨柱砸落下来。
噼里啪啦,声势浩大,人置身于房中,屋顶瓦片被击打得砰砰作响,屋外倾盆大雨唰唰响,完全干扰了人耳力,便是顶尖高手也不能清晰听见近处声音,稍远一些,那是完全听不见,更何况那主楼之中是个个作壁上观,无人惊呼叫喊,外面更是不知里面状况了。
赵浮生和傅流星被这雨势隔挡,自然也不知主楼中的眼线霓娘子已然迫切动手,本来交待她的是不可轻举妄动,奈何她见着仇人,按捺不住。
“又下雨了……”傅流星感叹着,“师兄,咱们现在做什么?”
“等。”
“他们大约要酉时才能到,太久了,但愿他们到之前别出什么意外。”
赵浮生神情沉静,顺着间隙望着雨幕。
他抱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在他记忆中,执行任务只有遇到雨天,他都会身负重伤,没有一次例外。
今日,又下起了雨,还是南境瘴雨蛮烟,雨霁后必定起雾,雾则成瘴,瘴乃毒瘴,杀人于无形。
制药坊内,云苓倚窗望雨,呢喃:“下雨了。”
这场雨终究是落了下来,比她想得落下来的时辰要早,她察观天地自然之象的功夫还是落下了。
天地自然,万事万物皆有连接,天人相应,天人合一,医者,观天,观地,观气,观象,观人,观病。
年月愈久,经验愈足,判断愈准,她却是今不如昔。
“娘亲,你会对我很失望麽?”云苓仰头,无声问天。
无人应,她心里自答:“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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