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藏在巷子最深处,长街的灯火到了巷口就淡了,只有墙头的竹影在月光里晃。
丹阳勒住马,周子靖扒着墙头探头探脑,这院子里连下人也没有,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丹阳你没来错地方吗?我怎么觉着这府里根本没人啊!”他望着黑乎乎的府院,不太乐观道:“这几时了,怎么连灯都不点啊!”
“撬锁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丹阳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由感慨,上次来还是被霍昀廷拎着后领扔出来的,没想到这次要自己撬锁。
“郡主,要不我们再等等?”广玉实在没见过谁家姑娘能面不改色地撬锁,但话刚出口,丹阳已经开始动手了。
广玉目瞪口呆,这又不是在长京,她的胆子怎么还能那么大。
“等不及了。”丹阳指尖拧动,没几下,兽头铁锁咔嚓开了。
周子靖双目发直,她回头冲他挤眼:“无它,唯手熟尔。”
三人猫着腰摸进府,脚踩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响。丹阳熟门熟路绕开回廊下的石敢当,又拐过连通东西院的过道,这过道岔路多,上次她就差点走迷路。
“这边。”
她压低声音,推开正殿那扇雕花门,门轴幽幽响动,平白让人竖起寒毛,周子靖吓得攥紧腰间的剑,广玉也往丹阳身后缩了缩。
正殿里黑沉沉的,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临窗桌案上堆着些铜铁零件,像是没拼完的机甲,齿轮上还沾着机油。
丹阳隔着五色珠帘往里喊:“霍掌教?”
没动静。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珠帘被风掀起:“霍昀廷?你在不在?”
“别喊了,”周子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呼地吹亮,往角落的灯架一凑。九盏油灯次第燃起,暖黄的光瞬间漫开,照得博古架上的瓷器发亮。
“你看这摆设,哪像有人住?”
他说着就往黄花梨椅子上坐,刚沾着椅面又弹起来,博古架上那只梅纹瓶太惹眼,白釉青纹,瓶身光润得像浸过月光。
他惊讶道:“这是青漱窑的吧?长京沦陷后,大雍瓷窑被斡仑人抢的抢,烧的烧,青漱窑工匠不肯投敌,因此死了大半,听我爹说汝窑瓷都快绝了,这个怎么会在这里啊?”
丹阳也不知道,昭宁劫发生时,她才五岁,能活着从被屠杀的皇宫里出来,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姑姑在天之灵保佑她。她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了生死上,从此无缘赌场。
她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瓶身,上次来竟没注意这个,她姑姑最爱的那组岁寒三友瓷,其中梅瓶就长这样。
“是青漱窑的。”她声音轻下来:“当年青漱窑烧了十八只,能留下来的没几个。”
“你们私闯民宅,就是为了看我的瓶子?”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周子靖差点把火折子扔了。
丹阳猛地回头,见霍昀廷从内殿走出来,月白常袍的领口松着,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发尾还翘着,显然是被吵醒的。
“掌教你在府里啊!”丹阳厚着脸皮道:“我叫你了,可你没出声。”
霍昀廷皱起眉毛:“我没出声你就能随便闯进来了?”
丹阳放下花瓶拉过广玉:“我们有急事才来找你的,这是我姐姐,她是个大夫,她说江宁县……”
霍昀廷没耐心听下去,冷脸打断她:“出去。”
丹阳有些委屈,抬手按了按肚子,空落落的肠胃正抽着疼,从幽闭室出来就没停过,跑了半宿找门路,此刻又饿又累,他还让她滚出去。
霍昀廷瞥见她可怜的模样,还有被风吹得发红的耳尖,喉结动了动,但他说不出好话,语气硬邦邦的。
“慕图丹阳,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上次赌钱罚你禁闭,这次私闯民宅,下次是不是要拆了我的府门?”
“我拆门做什么,我要救人!”丹阳像只被雨淋透的小兽。
“你爱救谁救谁!”霍昀廷毫不客气地警告:“下次再敢撬锁,幽闭室给你留着半年份的位置。”
丹阳刚要反驳,广玉上前盈盈一拜:“求大人发发慈悲,江宁已经开始死人了,再拖下去,整个县城都要没了,大人带我见淇东统帅。”
霍昀廷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跪,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又抬眼瞪丹阳,只见她正咬着唇,眼里全是急意,全然没了平时的达观豁然。
“起来。”他对广玉说。
广玉把额头抵在地上:“大人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霍昀廷被人架住,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对他,他眼底的惊讶慢慢沉成火气:“慕图丹阳,你家人都有病吧?”
丹阳把广玉搀起来:“掌教,我姐姐说得都是真的,江宁县现在非常危险,需要大帅赶紧下令救人。”
霍昀廷目空一切:“那与我何干啊!”
丹阳平时能把旁人说得哑口无言,此刻却对着霍昀廷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像被人堵住了喉咙。
她攥着袖口较劲,怎么就没关系?江宁县的百姓也是大雍人,他怎么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那双蓝眼睛里的冷淡像结了冰,她一肚子天下兴亡的道理,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掌教怎能说这种话!”周子靖往前一站,胸膛挺得笔直:“百姓遭难,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该搭把手,何况我们是墨门弟子!”
霍昀廷冷冷扫了他一眼,嘴角勾出点讥诮的弧度:“寻常百姓?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搭把手?背着药箱闯江宁,还是举着剑跟疫病拼命?”
他屈指在桌沿敲了敲,声音冷洌:“不过眼下,三位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是想竖着出去,还是想横着出去?”
寒夜如墨。
丹阳被扫地出门后,瑟瑟发抖地蹲在霍府门口跟石狮子面面相觑,广玉想把长袄往她身上披,她摇头往旁边躲开。
周子靖来回徘徊,不住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霍六怎么能这样,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人冷,没想到心也那么冷。别的可以不帮,怎么那么大的事,他一点触动也没有,人命关天啊!”
丹阳把头埋进膝盖里,心底说不出的失落。突然,她踉跄站起来,没等周子靖拦住她,就一阵风似地跑进了霍府。
阑珊的光影里,烛火马上燃尽,霍昀廷坐在殿里对着博古架上的梅纹瓶出神,见她回来,并不意外。
丹阳胸口伏动着,待喘匀了气才亮起眼睛,抬手指向博古架:“霍昀廷,你喜欢那个瓶子,对不对?”
霍昀廷不知她何意,只道:“与你无关。”
“有关。”烛火在丹阳眼里跳,她笑得十分灿烂:“这组岁寒三友是三只,梅、松、竹。我家里还有松纹和竹纹的,你帮我们见大帅,我把那两只都给你。”
霍昀廷没抬眸。
丹阳又往前挪了挪,声音放软了点:“我知道这瓶子金贵,可再贵也没人命金贵啊。你就当……当帮我个忙,行不行?”
霍昀廷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她:“好大方,看来你那个皇后姑姑留给你不少好东西啊!”
“那是家里留给我的嫁妆。”丹阳的小脸孔漂亮得像淬了星光:“不过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霍昀廷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猛抓了一下,周遭没入沉静。
“霍掌教,举手之劳,算我求你了。”
“我姑姑当年最喜欢青漱窑这组岁寒三友,留给了我两个,剩下的梅瓶好像赐给了哪家大臣……我不记得了。”
霍昀廷有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在她说出那两个字的一瞬,他的心口骤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越来越紧,鼓动的剧烈节奏里像是游过一丝悸动,最后,光从内心深处轰然炸开,黑夜一下绚烂起来。
那张俏丽的脸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烛影溶溶,他甚至没听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
“霍昀廷,你要还是不要?”丹阳奇怪地看着他,发现他好像又不搭理人了。
恍惚间,四周的一切静止了。她捏着衣角踟蹰不前,灯盏隔着菱纱散发出柔光,柔和了掌教侧脸冷情的轮廓。
他就在灯下站起来,然后进了内殿,一句话没再扔给她。
丹阳望着晃动的珠帘垂头丧气,人家不稀罕,这下真的无计可施了,她在霍府的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走的时候,内殿的人又出来了。
霍昀廷换了常袍,穿上平日的轻甲,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大氅,他把那件大氅扔给她。
毛茸茸的大氅裹住胳膊,暖意一下子漫上来,丹阳不明就里地拎起来看了看,特别大的,白色狐狸皮的。
她眼里还带着懵:“啊?”
“不是要去大帅府吗?他走到门口,轻描淡写道:“再磨蹭,天亮了都进不了帅府门。”
丹阳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唇角绽出会心的笑,她一步跟上去,并在他肩旁雀跃:“多谢掌教。那我给你拿着大氅,外面风大,掌教您当心身子。”
霍昀廷只侧了侧身让她跟上,声音闷闷的:“管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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