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东行,不多时便进了城,从扫帚巷往东,穿老虎巷,便是淇州城里最热闹的双桥门街。
街道敞亮,两侧店铺挨挨挤挤,胭脂铺的幌子在风里轻晃,成衣铺的门帘不时被进出的人掀开,隔壁香料铺敞着门,馥郁香气丝丝缕缕缠过来,混着街市的喧闹,倒也熨帖。
丹阳掀起车帘一角,小声问:“咱们是要去回春堂?”
回春堂是个江湖郎中在淇州开的医馆,在城里小有名气。听说那郎中是药王谷出来的,寻常病症来看,分文不取;便是遇上些疑难杂症要收钱,也比别家医馆便宜不少。
苍冥人投毒需养毒,穷苦人无权无势,最是现成的器皿,哪天没了,也没人深究。这世上看似便宜的东西,往往要付更重的代价。
霍昀廷对赶车的马夫道:“靠边停下。”
马车刚停稳,丹阳还没回过神,已被霍昀廷赶下了车,他语气淡淡:“如今你也识得路了,自个儿去,别黏着不走。”
丹阳一把攥住要落下的车帘,眼都圆了:“你不陪我一道去?”
霍昀廷懒声道:“我为何要陪你?”
丹阳急了,手不自觉按在腰间佩剑上:“回春堂一滩黑水,万一遇着歹人,我单打独斗打不过怎么办……”
“慕图丹阳,”霍昀廷打断她,屈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趾高气昂道:“你脑子里除了舞刀弄枪,就不能装些别的?这里,有时比你的剑管用。”
话音刚落,马车轱辘一转,马蹄扬起的尘土劈头盖脸洒了丹阳一身。她站在胭脂铺门前,脸庞气得乌青。
什么人呐这是?之前真不该夸他良善。
暮色浸下来,最后一缕残阳刚坠进山坳。双桥门街的铺子陆续收了摊,长街渐渐静了,街头的摊位盖了雨布,被夜风吹得像座小山。
丹阳蒙着块黑布,只露双眼睛,抠着墙缝从街角探了半个脑袋,她眼睫在灯笼光里颤了颤,盯着不远处那处亮着灯的屋子。
整条街上,只有回春堂亮着灯,檐角光晕里,飞着几只晚归的蛾子。
她抱剑立在医馆门口,侧耳听了听动静,眼珠在眼眶里转得飞快。足尖在墙头上一点,身形像片叶子掠上屋顶,手按瓦脊,猫着腰往前挪,裙角扫过瓦片,带起几星尘土。
转进后院时,风卷着枯叶在墙角打旋。这院子跟前面的整洁模样完全不同,一排矮房歪歪扭扭杵着,门板上的漆皮卷成小卷,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墙上钉的木牌被雨淋得发黑,上头斑斑驳驳地书这三个楷书小字:存尸房。
丹阳足尖点地落进院子,脚刚沾地,就皱了眉。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偏没有半分腐臭。
这天气,就算尸体处理得再好,也该有味道才对。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里头黑乎乎的,借着从门缝漏进的月光,能看见并排摆着的案板,上头空空荡荡,连块遮布都没有。
丹阳伸手摸了摸案板,上头连层薄灰都没有,估计是时常有人出入这里,谁会天天来存尸房?
正纳闷着,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着碎石子,咯吱咯吱响。紧接着,一点灯笼光从月亮门那边晃过来,在地上拖出道长长的影子。
丹阳心一紧,左右看了看,见旁边立着个旧木柜,也顾不上多想,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
柜板磕上膝盖,丹阳呲牙咧嘴地反手带上门,只留条缝往外瞧。屏住呼吸的瞬间,耳听着那脚步声,正一步步朝存尸房挪过来。
柜子里寒气浸骨,有东西冰冰凉凉蹭过小腿。丹阳垂眼一瞧,心口猛地一缩,是只青紫的脚,肿得像发涨的船,乌黑的趾甲蜷着,脚腕几道伤口还凝着暗红的脓血。
一股腥甜混着腐朽的气息钻进鼻腔,她慌忙抬手捂住嘴,喉间一阵翻涌,死死攥着拳才没吐出来。
透过柜门缝隙,丹阳瞧见一灰衣大夫提着灯笼进来,山羊胡子上沾着点药渣。
他把灯笼往案头一挂,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弯腰拉开最边上的柜子,拖出具尸体往案上一撂,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寒光一闪,他手里的小刀划开尸体眼角,乌黑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捏着琉璃瓶接住,滴答、滴答,瓶底很快积起一层黑红。他晃了晃瓶子,嘴角撇出点笑意,又去拉另一具。
这具是割手腕,那具竟直接剖了心口。刀刃划开皮肉的轻响,血珠坠进瓶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丹阳缩在柜子里,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牙齿咬着手背才没让自己出声,指节攥得发白。
眼看大夫的手就要摸到她藏身的柜子门,丹阳心一横,反手抽出匕首。不等对方反应,猛地踹开柜门,人如离弦箭扑出去,胳膊死死勒住他脖子。
大夫没有防备,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双脚在地上乱蹬,带倒了旁边的水盆,水泼得满地都是。
慌乱中,他反手一抓,刀刃刮过丹阳胳膊,一阵刺痛传来,血珠顺着衣袖往下渗。丹阳眼都红了,非但没松劲,反而勒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
渐渐的,那人的脸涨成紫黑,像熟透的猪肝,额上青筋突突跳着,丹阳不敢拔剑弄出声响,手腕一转,短小的匕首狠狠扎进他脖子。
挣扎骤然停了。丹阳浑身脱力,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撑着案台大口大口地喘气,掌心传来黏糊糊的感觉,不知是血还是汗。
小臂突然一阵灼痛,低头一看,那道被划破的伤口上,正沾着点黑红的血,是那尸体上的毒血。
“糟了……”丹阳心头发紧,这血一定是疫病传播的关键,这可怎么办,她腿都有点软,转身想找水冲。
哐当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群人涌进来,个个横肉满脸,手里弓弩都对着她,领头的老头三角眼一吊,用苍冥话道:“捆起来!”
丹阳手刚摸到剑柄,就见几支箭羽已离弦寸许,再动怕是要被射成筛子。她咬着牙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粗麻绳缠上胳膊。
冷不防后颈一麻,一根银针扎了进来。丹阳眼前发黑,最后瞧见的,是那群人脸上阴恻恻的笑,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彻底没了知觉。
头痛得像要裂开,丹阳挣扎着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股冲鼻的味,霉味混着血腥,还有点甜腻的药气,熏得人胸口发闷。
这地牢比存尸房还要暗,只有墙角一盏油灯,豆大的光忽明忽暗,照得周围影影绰绰。丹阳动了动,才发现手脚都被铁链锁着,冰凉的铁磨得腕子生疼。
往旁边一看,胃里猛地翻江倒海。
好几只木笼并排摆着,里头都塞着人,不对,该说是……快死的人。有的睁着眼直勾勾盯着顶,嘴半张着,喉咙里嗬嗬响;有的浑身抽搐,皮肤透着种诡异的青紫色,手在笼子上乱抓,指甲都刮掉了。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两个穿黑衫的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木盘,上头摆着几支竹管,管里是粘稠的黑液。
他们走到最边上的笼子前,那笼里的人还有点气,喉咙里喊着救命,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其中一个黑衫人根本不理,捏住他的下巴就把竹管往嘴里塞,另一个按住他的头,硬灌了下去。
不过片刻,那人突然剧烈地抖起来,眼睛瞪得滚圆,皮肤下像是有东西在动,青筋一条条鼓起来,颜色越来越深,最后整个人僵住,身子以奇怪的姿势弯着。
“又成了一个。”黑衫人抽出把小刀,划开那人的胳膊,接了点流出来的黑血,倒进个瓦罐里,“这毒养得比上回纯些。”
另一个踹了踹笼子:“这批快用完了,明儿再去回春堂挑几个来。”
丹阳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叫出声。铁链被攥得咯吱响,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原来回春堂那些病人,都到了这儿……他们哪是看病,分明是在挑养毒的器皿。
这时候,那黑衫人转过头,目光扫过来,带着点打量牲口的眼神:“这丫头醒了?看着身子骨不错,或许能多养几日。”
丹阳听罢眼皮一耷,顺势往地上倒了倒,呼吸故意放得又沉又缓,装作仍在昏睡,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着他们说话。
“听说淮州大营那边粮草快见底了,此次要是能拿下江宁,粮仓里的存粮够撑半年。”先前接血的黑衫人用刀背敲了敲瓦罐,用苍冥话与同伴闲聊:“这批毒要是能在江宁传开,淇东自顾不暇,咱们正好趁机动手。”
另一个哼了声:“还是上头想得周到,用疫病闹乱子,比硬打省力多了。江宁一破,周边几个县也得跟着降,到时候不愁没粮草。”
丹阳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冲着江宁来的。苍冥人在淮州屯兵多年,粮草向来吃紧,江宁虽是小县,却有一个粮仓,拿下它既能补充军需,又能震慑周边,算盘打得真精。
苍冥抢先大雍州府后,通常每座州府设镇将一名,监州一名,混搭大雍旧吏,镇将多是苍冥世家子弟,统管城内的苍冥驻卫与城外驻扎的天统大营。
淮州天统营约三万人,是苍冥驻淇东的主要战力。加上河州、沧州、澹州的各路人马,区区边疆蛮夷在淇东共有七八万战力。
淮州本就不是产粮地,境内多水流,时常发生洪涝,能种粮的田地不足三成,三万天统营的粮草向来指着河州接济。
河州地处平原,往年麦收后,粮船顺着淇水而上,不出十日就能抵淮州码头,再由驻卫押往大营。
可今年入春以来,河州连遭三场暴雨,低洼处的麦田全淹了,新粮收上来不及往年三成。
监州急得跳脚,几次差人去催,河州镇将只推说颗粒无收,实在凑不齐,话里话外要淮州自己想办法。
偏这时候,沧州到淮州的陆路也出了岔子。上个月起,粮队过黑风岭时总被劫,头两回是小股流寇,苍冥驻卫去清剿了两回,反倒引来更狠的,那些人专挑粮车下手,杀了押粮的兵卒就走,留下满地狼藉。
后来才查到,竟是淇东一波流民在岭上扎了寨,借着山险跟苍冥人耗,断粮道就是要逼淮州军心动摇。
你占我家地,我抢你家粮,何况你家粮还是我家地里种出来的。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镇将是苍冥的世家子,骄纵惯了,先前没把粮荒当回事,只一味催河州运粮,跟监州互相扯皮。等发现粮仓底朝天时,河州那边早断了信,陆路又被劫得厉害,三万兵卒顿顿喝稀粥,营里怨声载道,再不想办法,怕是要哗变。
丹阳虽然人在墨门,一心向学,但飞鸢斋里都是各方世家子弟,大家谈起战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淮州粮荒是内忧外患逼出来的,河州歉收断了来路,黑风岭劫粮堵了陆路,苍冥人急了,才想出用疫病祸乱江宁的阴招。
这哪里是缺粮,分明是想借着抢粮,好把淇东的半壁江山都攥在手里。然而,他们自己人越乱,反而是淇东收复失地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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