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舞台是个奇怪的地方。
灯光打下来，所有的瑕疵都被放大，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的眼睛。
你站在上面，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说着被修改了无数次的台词，扮演着一个被定义好的角色。
那一刻，你还是你吗？
或者，你只是集体意志下的一个提线木偶，一个被抹去了个人色彩的音符，在一首宏大的协奏曲里，发出微不足道的声音。
02
江北一中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在学校那座颇有年头的礼堂里举行。
后台此刻一片兵荒马乱。脂粉香气，发胶定型的化学味道，还有年轻身体散发出的微汗气息，漂浮在空气中，形成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
苏冉穿着一身借来的略显宽大的民国女学生装，对着镜子最后整理着自己的麻花辫，脸颊因为兴奋和期待泛着红晕。她转过头，看向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林暮辞，他穿着同样风格的男生制服，深蓝色的布料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暮辞，别紧张啊，”苏冉走过去，声音刻意放得轻快，“等下上台，千万别忘词！浩宇哥说了，最后那段集体朗诵是关键，气势一定要足！”
林暮辞没什么反应。
忘词？他怎么会忘。那些被李浩宇强行加入的慷慨激昂的口号，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喉咙里。
李浩宇作为总导演，正穿梭在人群中，做着最后的检查和动员。
他走到林暮辞和江烬面前：“最后那段，节奏一定要卡准，声音放出来！尤其是你们俩，眼神要有交流，要表现出那种战友情，明白吗？”
江烬靠在墙边，双手插在裤袋里，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他身上也穿着同样的男生制服，却硬是穿出了一种冷峻不羁的味道。他的目光越过李浩宇，落在林暮辞身上。
林暮辞感觉到那目光，心脏微微缩紧。他低下头，避开了。
03
轮到他们班上场了。
幕布缓缓拉开，刺眼的灯光猛地打在脸上，林暮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台下是模糊的黑影和偶尔闪动的摄像机的红光。他站在指定的位置，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似乎快要盖过背景音乐的旋律。
演出按部就班地进行。
念着被删改得面目全非的台词，做着排练了无数遍的动作。林暮辞感觉自己像是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舞台上麻木地移动。
直到剧情进行到后半段，那个旧舞台即将被拆除，主角们面临分别的戏码。
按照剧本，这里应该是江烬饰演的哥哥有一段激昂的呼吁保护的演讲，然后众人齐声朗诵，将气氛推向**。
江烬站在舞台中央，灯光在他身上投下孤独的光圈。他沉默了几秒，台下也安静下来。
然后，他开口了。说的却不是李浩宇修改后那段充满口号的话。
他缓缓念出的，是林暮辞原剧本里的句子：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消失的。就像这座舞台，它承载过欢笑，也见证过眼泪，但现在，它老了，旧了，跟不上新的时代了。我们留不住它，就像留不住指间的流沙，留不住，那些不得不告别的人。”
后台的李浩宇脸色瞬间变了，他几乎要冲上台去。
林暮辞站在舞台边缘，听着那些熟悉的从他心底流淌出来的字句，被江烬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聚光灯下，在众目睽睽中，清晰地念了出来。
他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江烬的目光，穿过舞台的距离，准确地找到了他。
轮到林暮辞的台词了。是那段被改成空洞呐喊的独白。
他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着江烬，看着台下那些模糊的脸，看着后台李浩宇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对着话筒，清晰地，接上了江烬的节奏，念出了自己最初写下的，那个关于“光”的，未曾被采用的结尾：
“……可是，就算留不住，就算注定要告别……那曾经照亮过我的光，是真的。那片刻的温暖，也是真的。这就够了。”
一瞬间，台上其他演员都愣住了，包括苏冉。
背景音乐还在继续，但预想中的集体朗诵没有响起。
舞台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隙，一片充满张力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带头，台下响起了掌声。起初是零星的，迟疑的，随后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了一片热烈的潮水。
04
幕布在一片意外的掌声中缓缓合拢。后台瞬间炸开了锅。
李浩宇第一个冲过来，脸色铁青，一把抓住江烬的胳膊：“江烬！你他妈在干什么？！还有你，林暮辞！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谁让你们乱改台词的？！”
江烬甩开他的手，眼神冰冷：“原剧本更好。”
“好个屁！这是汇演！要的是效果！是气势！你们把那点个人情绪搬上来算怎么回事？！”李浩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苏冉也跑了过来，埋怨道：“就是啊，暮辞，江烬，你们也太乱来了！差点就冷场了！”
林暮辞站在原地，耳边是李浩宇的咆哮和苏冉的埋怨，还有周围其他同学投来的或惊讶，或不解，或看热闹的目光。
刚才在台上那片刻的勇气，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后怕。
他看着江烬，江烬也正看着他。在那一片混乱和指责声中，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江烬的眼神里没有后悔，仿佛在说：我做了，就不怕。
那一刻，林暮辞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是长期以来对规则的恐惧，对他人眼光的在意，还是那层紧紧包裹着自己的，坚硬的壳？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后台。
05
他一路跑，穿过昏暗的走廊，跑到礼堂外面。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为什么要把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用这种方式公之于众？
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李浩宇？
怎么面对苏冉？
怎么面对……他？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江烬走到他身边，停下。两人并肩站在寒冷的夜色里，远处礼堂的喧嚣被隔离开，像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林暮辞嘶哑着问他。
江烬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想看你念那些违心的话。”
“那是我自己的事！”林暮辞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地瞪着他，“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李浩宇会怎么想？苏冉会怎么想？其他人会怎么看我？！”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江烬看着他，“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林暮辞愣住了。
江烬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看到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林暮辞，”滚烫的情绪快要溢出来，“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06
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勒紧，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疯狂地奔流向四肢百骸。
林暮辞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烬，看着他深邃眼眸里那个慌乱失措的自己，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
江烬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眼角未干的泪痕。那触碰，瞬间点燃了林暮辞全身的血液。
他猛地颤栗了一下，想后退，身体却被牢牢地定住。
“承认吧，”江烬的指尖停留在他脸颊，目光紧紧锁住他，“你对我，跟我对你，是一样的。”
这句话劈开了林暮辞所有的伪装和防线。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否认，想要反驳，可是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一样的吗？
那种见到他时失控的心跳？
那种被他触碰时战栗的渴望？
那种在黑暗中唯一能想到的光亮？
江烬的手缓缓下滑，抚上他冰凉的手腕，然后，坚定地与他十指紧扣。
掌心相贴的瞬间，那股战栗从接触点迅猛窜起，直击心脏。林暮辞浑身一软，快要站立不住。
江烬顺势将他拉近，另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
“别再逃了。”江烬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看着我，林暮辞。”
林暮辞被迫抬起头，迎上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激烈而**的情感，要将他彻底吞噬。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闭上眼，颤抖着，主动迎上了那片他渴望了太久，也恐惧了太久的，滚烫的唇瓣。
07
世界在刹那间寂静无声。
只剩下彼此疯狂的心跳。
和唇齿间孤注一掷的，
绝望而炽热的缠绵。
08
黑暗黏稠地包裹着两个人的喘息。
牙齿磕碰在一起，引来细微的疼痛，唇瓣被吮吸得发麻，呼吸被彻底掠夺。
林暮辞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唇齿间那翻天覆地的纠缠上。
他笨拙地回应着，手指紧紧攥住江烬背后的衣服布料。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
原来靠近一个人，可以近到没有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胸膛里和自己同样失控的心跳。
09
直到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榨干，林暮辞才猛地偏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嘴唇红肿，泛着水光。
江烬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同样喘着气，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
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刚才那片刻焚身般的炽热迅速退潮，理智回涌而来，携带着灭顶的恐惧。
林暮辞猛地推开江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他抬手用力擦拭着嘴唇，仿佛想要抹去那不容于世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后怕。
“我们……我们疯了……”
江烬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深邃的目光锁住他，那里面翻滚的情绪尚未完全平息，有餍足，有未退的狂热，还有看到林暮辞反应后的失落。
“怕了？”
林暮辞用力摇头，又点头，混乱不堪。
“不能……不能这样……会被发现的……”
“那就别让他们发现。”江烬往前走了一步，将他重新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他抬起手，拇指轻轻摩挲着林暮辞被擦得发红的唇角，“已经这样了，林暮辞，你躲不掉了。”
那触碰让林暮辞浑身一颤，刚刚建立起的脆弱防线再次濒临崩溃。
10
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手电筒晃动的光柱，是负责清场的学生会干部。
林暮辞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推开江烬，慌乱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领和头发，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江烬皱了皱眉，显然对被打扰很不满，但也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只是眼神深处那未退的灼热，泄露了刚才的疯狂。
“谁在那儿？”手电筒的光扫了过来。
“我们。”江烬挡在林暮辞身前，“透透气。”
灯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几秒，那干部认出是他们，也没多问：“哦，是你们啊，汇演结束了，赶紧回后台收拾东西吧。”
“好。”江烬应了一声。
等那脚步声走远，林暮辞才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江烬回头看他，眼神复杂。
“走吧。”
林暮辞低着头，不敢看他，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重新走向那个充满目光和喧嚣的世界。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
唇上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是甜蜜的毒药，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11
后台依旧嘈杂，但气氛明显不同。许多人围着李浩宇和苏冉，似乎在争论着什么。看到他们进来，议论声小了一些，各种目光投射过来，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满。
李浩宇脸色依旧难看，他推开围着他的人，径直走到江烬和林暮辞面前：“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刚才差点搞砸了？！”
苏冉也跟了过来，看着林暮辞红肿的嘴唇和躲闪的眼神，又看看江烬那副冷冰冰却隐约透着餍足的样子，女孩的直觉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嫉妒涌了上来。
“暮辞，你的嘴……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道。
林暮辞身体一僵，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唇，脸颊瞬间烧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磕了一下。”
江烬往前站了半步，将林暮辞半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迎向李浩宇和苏冉：“效果不是很好吗？掌声说明一切。”
“好？！”李浩宇气得笑了，“我要的是整齐划一！是气势！不是你们临场发挥的个人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集体？！”
“原剧本的感情更真实。而且，最后的效果，观众认可了。”
“你……”李浩宇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确实，最后的掌声是做不了假的。但他心里那股被挑战权威的怒火却无法平息。他狠狠地瞪了江烬一眼，又阴沉地扫过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林暮辞，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苏冉看着江烬维护林暮辞的姿态，看着林暮辞那副明显心虚的样子，心里的疑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张了张嘴，想再问什么，却在江烬冷淡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咬着嘴唇，转身追李浩宇去了。
周围的其他同学见状，也纷纷散开，各自收拾东西，但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并未停止。
林暮辞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聚光灯下一样，每一道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12
混乱地收拾好东西，走出礼堂，冰冷的夜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和江烬并肩走着，沉默无形地隔在两人之间。与来时不同，此刻的沉默里，充满了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亲密，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无比的现实。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
“我……”林暮辞停下脚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江烬也停下来，看着他。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莫测。
“刚才的事……”林暮辞鼓起勇气，抬起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行吗？”
江烬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都冷了几分。
“你说什么？”
“我们……我们不能……我爸……李浩宇……还有苏冉……他们会发现的……我们……”
“所以呢？”江烬打断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直直地刺入他惊慌失措的眼底，“就因为怕被人发现，你就要否认刚才发生的一切？林暮辞，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刚才没有感觉？”
他的质问砸得林暮辞节节败退。
他怎么可能没有感觉？那快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颤栗，此刻还在身体里余波未平。
“我有……可是……”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无助地摇头，“我们不能……这是错的……是不正常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恶心……”
“我不在乎！”江烬低吼出声，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眼神里翻滚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暴戾，“我他妈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林暮辞，你告诉我，你也在乎我吗？！”
他终于忍不住了。所有的情绪瞬间在林暮辞面前暴露无遗。
林暮辞被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震慑住了，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在乎吗？
他当然在乎。
在乎到可以忽视所有的警告，飞蛾扑火。
在乎到明知是深渊，也甘愿坠落。
可是，“在乎”这两个字，重逾千斤，卡在喉咙里，粘着血和泪，怎么也吐不出来。
终于，江烬抓着他肩膀的手，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林暮辞，眼神里的疯狂褪去，只余下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
“算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回去吧。”
说完，他不再看林暮辞一眼，转身，大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林暮辞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口，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几道已经淡化的伤痕。
也许，他就不该奢望光。
也许，他注定就该烂在黑暗里。
连同这份刚刚生出萌芽，就见不得光的感情，
一起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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