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姜守拙就揣着银子出了门。
乡下建房向来是邻里相帮的规矩,今日你帮我垒墙,明日我替你上梁,主家只需管好一日三餐便是。
有了那十两银子打底,姜娘子心里早盘算妥当:四间土房,一字排开。
夫妻俩住东头,阿萝和沈砚清住西厢,中间堂屋待客,再搭间宽敞的柴房,灶台就砌在檐下。
盘算间,她已把新屋的格局在沙地上画了好几遍。
日头爬上树梢时,姜守拙带着五六个汉子回来了。
最前头的是村里有名的石匠张叔,后头跟着扛锄头的李家兄弟,连村尾的鳏夫老周都来搭把手。
毕竟姜守拙夫妻平日与人为善,如今要建房,自然有人愿意相助。
“当家的,”姜娘子递过汗巾,“先带大伙儿去宅基地瞧瞧。”
姜守拙抹了把脸,领着众人往山脚走去。
那里早清出一片平地,新砍的杉木还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加上姜娘子舍得下本钱,这房子建得格外顺当。
每日天不亮,灶间就飘出油香味,杂粮馍馍蒸得暄软,大铁锅里熬着白菜粉条,肥瘦相间的肉片在汤面上打着滚。
来帮工的汉子们吃得满嘴油光,干起活来自然卖力。
十几个青壮劳力分工协作:和泥的、夯墙的、上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偏巧这半月天气晴好,日头晒得土坯干得透透的。
不到半个月,四间崭新的土房便拔地而起,黄泥墙还泛着潮湿的草木清香。
等老宅那边从县城听来消息,知道姜娘子因救人得了十两赏银时,银子早被花得一文不剩了。
七两用来建了四间敞亮的土房,管了帮工们半个月的肥肉白馍;
三两置办了村东头一亩中等水田,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姜守拙的名字。
姜老太拄着拐杖赶来时,正撞见乡邻们在新房前喝上梁酒。
“老三!”姜老头铁青着脸喝道,“得了赏银也不知会家里一声?”
姜守拙搓着手还没开口,帮忙砌墙的石匠张叔先笑了:“老爷子,您这话说的,守拙家的银子,不花在自家宅田上,难道要撒路上听响儿?”
众人哄笑中,姜老太的拐杖重重杵地,却瞥见里正也坐在席间,到底没敢撒泼。
老两口只能黑着脸往回走,背后传来阵阵贺喜声,刺得人耳根生疼。
几个兄弟跟在爹娘身后,心里暗骂:
老三真是个白眼狼,发了横财也不想着孝敬爹娘!
却绝口不提当年分家时,只给三房一块薄田的旧事。
新屋那边的喧闹声远远传来,却丝毫打扰不到茅草屋里的宁静。
这段时间,阿萝和沈砚清一直待在老屋里,哪儿也没去。
阿萝知道爹娘在忙,便乖乖地不吵不闹。
每日三餐,姜娘子都会提前留好饭菜温在灶上,剩下的全都带去工地给帮工的乡亲们吃。
沈砚清的身子已经养好了许多,只是记忆依旧空白。
他也不急,每日就陪着阿萝在屋里说话。
奇怪的是,阿萝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可他却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阿萝,在看蚂蚁?”
“嗯,排队。”
“为什么排队?”
“回家。”
这样简单幼稚的对话,两人却能说上一整天。
阿萝很喜欢和沈砚清在一起。
从前村里那些孩子,不是嫌她呆笨,就是怕她身上的“邪性”。
只有沈砚清不一样,他会认真听她说话,会对着她笑,还会帮她梳那些总是打结的头发。
沈砚清虽然记不起从前的事,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那精致的云纹暗绣无声地诉说着他不凡的出身。
可奇怪的是,竟无人来寻。
偶尔,这个念头会浮上心头。
但看着眼前笨拙地数着米粒的阿萝,他又觉得,
这样平淡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温居酒席的热闹散去后,姜娘子便催着姜守拙收拾东西搬去新家。
其实茅草屋里也没几样家当,两口掉漆的木箱,几张瘸腿的矮凳,再加上些锅碗瓢盆,便是全部了。
姜守拙扛着扁担来回两趟,竟就搬了个干净。
“阿萝,阿清,走了!”姜娘子站在新屋门前,朝茅草屋那边招手。
阿萝牵着沈砚清的手,慢悠悠地穿过晒谷场。
她虽不懂什么叫“乔迁之喜”,但见爹娘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心里也跟着雀跃起来,脚步都比平日轻快了几分。
沈砚清却依旧神色淡淡。
新屋也好,茅屋也罢,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失忆后的世界像蒙着一层雾,唯有阿萝是清晰的。
姜娘子推开新房的木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泥地都泛着暖黄的光。
她摸着崭新的灶台,突然红了眼眶,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
姜守拙搓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试试门闩结不结实,一会儿摸摸土墙干没干透,憨厚的脸上尽是满足。
阿萝松开沈砚清,跑到自己的小房间,摸了摸崭新的被褥,又跑回来拽他的袖子:“阿清,来看!”
沈砚清被她拉着,穿过飘着草木清香的堂屋。
他想,这样也好。
傍晚时分,姜娘子难得大方了一回,特地去村口买了只肥母鸡。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砂锅里炖着的鸡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
鸡肉撕成细丝,和着鲜浓的鸡汤,浇在纯白面擀的手工面条上。
这可是过年才舍得吃的精细粮。
一家人围坐在新砌的灶台边,热热闹闹地吃着这顿乔迁宴。
阿萝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嗦着面条,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沈砚清虽依旧神色淡淡,却也难得添了半碗。
姜守拙吃得满头大汗,憨笑着又盛了第三碗:“他娘,这面筋道!”
姜娘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刚搬进新屋的第二天清晨,姜家院门外就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原来,那几位险些失去孩子的父母,终于得空携礼登门了。
这些日子他们迟迟未至,一是因孩子受了惊吓需人陪伴,二来听说恩人家正在建屋,不好打扰。
如今听闻新屋落成,便相约而来,带着满满的谢意。
“姜娘子,若非您慧眼如炬,我家孩儿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布商娘子红着眼眶,将一匹上好的细棉布塞进姜娘子手中,“这点心意,万望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姜娘子连连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
话未说完,另一位妇人已捧着竹篮上前:“自家腌的腊肉,给孩子补补身子。”
篮中除了油光发亮的腊肉,还躺着十几个红艳艳的鸡蛋。
紧接着,另外两家也纷纷递上谢礼:一袋雪白的新米,两坛陈年梅子酒。
不大的堂屋很快堆满了各色礼物,看得姜守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阿萝好奇地扒着门框张望,沈砚清则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衣着体面的访客,
这些礼物虽不算贵重,却样样都是庄户人家平日里舍不得买的,细软的棉布、油亮的腊肉、饱满的新米,恰恰是姜家最缺的物件。
姜娘子推辞不过,终是笑着收下了。
待四家人离去,她摸着那匹细棉布,眼里盈满欢喜:正好给阿萝和阿清各做身新衣裳,剩下的还能给阿萝缝个被面。
家里的银钱虽已用尽,但这些实用的馈赠,足以让日子宽裕不少。
姜娘子仔细地将腊肉吊在房梁通风处,米缸盖上厚厚的草编盖子,这些好东西,可半点都不能糟蹋。
姜守拙扛着锄头往田里走时,脚步都比往日轻快。
这段时日好事连连:阿萝会应人了,新屋落成了,今日又平白得了这些实惠。
经过村口的枣树时,这个素来木讷的庄稼汉竟破天荒地哼起了小调。
姜家的新屋建在山脚下,离村子有段距离。
这几户人家登门道谢时,恰巧没遇上村里人,倒像是老天爷有意遮掩这份喜气。
若让村里那些碎嘴的瞧见了,明面上虽会道几声“恭喜”,背地里指不定要怎么酸溜溜地嚼舌根:
“穷得叮当响的三房,怎么突然就转运了?”
“听说那傻丫头邪性得很,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人心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
如今没人知晓,反倒省去许多麻烦。
山风拂过新屋的茅草檐,送来远处田野的清香。
姜娘子望着收拾妥当的谢礼,轻轻舒了口气,这日子,总算能安安稳稳地过了。
这段时日,沈砚清陪着姜阿萝熟悉了新家周围的环境。
有他跟在阿萝身边,姜娘子也放心了不少,渐渐允许阿萝出门走动了。
阿萝站在新屋后的小山坡前,仰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山林,突然拽了拽沈砚清的衣袖。
“阿萝,你要上山?”沈砚清问道。
“嗯。”阿萝慢吞吞地点头,眼神却格外明亮。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那个总是带着她上山的小哥,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野果、山菌,偶尔还能逮到野味,不仅能改善家里的伙食,多余的还能拿去黑市换钱票。
山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
阿萝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舒畅,仿佛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
沈砚清见她神色坚定,便不再阻拦,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小山并不高,树木却格外茂密。
若是成人,一天便能走个来回。
阿萝走得慢,却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
忽然,她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哗啦!”
一只肥硕的野鸡从灌木丛中惊起,却恰好被阿萝压在了身下。
沈砚清愣了一瞬,这一幕实在太过离奇。
他连忙上前扶起阿萝:“有没有摔疼?”
“不疼。”阿萝摇摇头,拍了拍沾了泥土的衣角。
沈砚清这才注意到,那只野鸡竟被阿萝压得晕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蹲下身,拎起野鸡掂了掂,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三四斤重。
“阿萝,”
沈砚清凝视着她沾着草屑的发梢,这一路上的种种异状让他忍不住开口,“你从前,常这般捡到猎物吗?”
山风掠过阿萝额前的碎发,她歪着头想了想,乌黑的眸子里映着晃动的树影:“小哥说,阿萝是山的孩子。”
小哥?
沈砚清只当是姜家哪个堂兄弟,并未深想。
可“山的孩子”四字,却让他心头微震。
眼前的小姑娘正笨拙地拍打衣摆上的草屑,发间还沾着一片枯叶,怎么看都是个寻常农家女。
可方才那离奇的一幕,她跌倒的瞬间,野鸡竟自己撞进她怀里,仿佛山林在冥冥中护佑着她。
沈砚清不动声色地替她摘去枯叶,将疑问咽了回去。
只是这桩奇事,却在他心底埋下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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