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阳该升起的时候，天幕却只是灰沉沉不情不愿的流下雨丝，洒落进绵延的山峦。漫山遍野湿漉漉的，金黄色的枝叶在风与雨的洗涤中轻轻摇曳。大地看上去充满生机又似乎散发着悲悯的气息，可能是冷风的缘故，也可能是秋雨的。半隐半露于半山之中的破旧道观墙角，来到世间还未被清洗过的生命哭声孱弱，似有若无，寒意凝重的雨丝拍打着襁褓和露出的珍珠果般大小的下巴。
这便是在人间暗澹出场的我。
曾经那个年代的那些地方，女人怀孕后家里人总要想办法知道性别，确定是女婴在腹中就打掉了。但也有不准的，生下来还是女婴，狠心的就扔在野外任其自生自灭，也有不能狠绝的，或卖或送。还有一些放到山上的尼姑庵门口，因为听说尼姑会收养孩子将来为自己养老。也许是天可怜见，终于有人寻着声音来了。拾起襁褓的人看着有些发青的小脸有些犹豫，不久后还是抱着匆匆的离开了。
面色如土眼神阴郁的女人，看着窗外墙根还在开着的青紫色菊花，给我起了名字—小青。这是一个寒烟稀寥的村庄，户户贫困，收养我的家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尽管生活窘迫，但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的钱是必须要有的，不然没有人愿意嫁进这穷乡僻壤。所以他们收养我，从小可以支使着干活，大了给儿子当媳妇，一举两得还省了很大一笔彩礼钱。这个账怎么着都是划算的。当然，这事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养父母一直没有给我上户口，找关系要花钱是其一，挨罚是重要原因，那时对超生家庭的惩罚非常严厉，倾家荡产是轻的，有的甚至房子都被拆除，像样的家具被搬走，一家人逃跑回来面对的是一堆废墟。所以，不上户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好多村子里都有十几岁还没有户口的女孩。
我三四岁就习惯了逃跑和躲藏，每次超生清查组进村便到山里躲起来。村子东南有一条小溪，顺着溪流往前走经过一些隐约的小路，爬过一座矮坡就是一片有溪水、杂草和果树的山谷。由于少有人来，果树的命途基本是开花、结果、成熟后掉落一地，最终腐烂成泥。我偶尔会去那里待大半天，到达时已又累又饿。我爬到树上摘野果，吃完依靠着树睡过去，又在透过晃动的树叶洒落的斑斑点点中醒来。每当看到天空的颜色变深开始往家走，夕阳将要沉没在地平线时才敢饥肠辘辘提心吊胆的回到家。家里人都已经吃过饭了，会给我留一点饭。
后来，我跑出门前会偷偷拿些吃的。有几次我在草窝里睡着了，醒时已是满天星辰，恍恍惚惚在杂草的香气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起身看见远处几个灯光在闪烁中靠近。这样的时候，养父会抱着或着背我回家。
在我的记忆里每时每刻都是冷的，若说心底存有一丝温暖，就是趴在养父瘦骨梭棱又宽大的脊背上时，些许暖意会传进我的胸口。这样的时光对我来说很珍贵。我侧脸贴在养父身上，眼前一晃一晃的，天空清冷，带着寒凉的风在人间四处游逛。虽然扑在脸上的风很凉，但是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的热了。养父身体的气味夹杂在风里吹进我的鼻腔，让我忐忑且恐惧的心安定下来。
养父寡言少语，从不苛责我。而养母却是爆脾气，家里的事基本上由她作主。我惧怕她又无处可躲，她不管和谁生气，最后的火都是发在我的身上。两个哥哥受养母的影响，也时常欺负我，随意打骂。
七岁那年，家务活基本上就都由我干了。
八岁时我进了村头的学校读书，那是童年里最开心的事。根据养母的决定可以让我上完小学，认得字就行了，家里一年到头那么多活干不完，哪有闲工夫读书。我当时虽然还不懂什么是人生，但是无助和不甘已然根植于脑海。我在茫然中感受到了无望、苦楚的滋味。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养父出意外死在工地上，这个家一下子变得更加困顿，我也陷入了深渊。
夏天的傍晚空气依然燥热难耐，养母三天两头那莫名的邪火似乎超过了柴炉中燃烧的火焰。我知道自己仍是难逃一劫，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干活，最终还是在拿肥皂洗沾在手上的炉灰时惹怒了养母，一边骂我的爪子用肥皂是浪费东西，一边劈头盖脸一顿打，并逼我把洗手盆里的水喝下去。我端着水盆边哭边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养母，最终，不耐烦的养母夺过盆把水浇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骤然掉进了地狱里，地狱的颜色鲜红的灼心，漆黑的恐怖。
夕阳的光芒把大片天空烫的通红，红色的光映在浑身湿透站在院子里的我身上。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真的冷，我的身体在夏天的傍晚微微颤抖。身后的屋子里阴沉着脸吃饭的养母和两个哥哥，咀嚼声和蚊子吸食我的血液前嗡嗡的声响交混着灌进耳朵。我才十一岁，还要熬多久才能长大离开这个家？夕阳没有告诉我，风也不会告诉我。我更不知道，光线和水会把我稍有发育状态的躯体暴露在十六岁男人的眼中。
每个夜都是那么的深不见底令人不安，我在漆黑的山顶拼命的攀爬一块巨大的崖石，体力即将耗尽。一颗大石压在了我的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钻进了鼻孔，把我从昏沉的梦里拉回来，迷蒙中一只手抓捏我还未发育的胸部又伸向两腿之间。我惊恐的喊叫声在屋内回荡，挣扎着拼命摆脱钳住身体的手。我摸到了床边贴墙放着的手电筒，用力的胡乱砸去。喊叫声带着未消化的食物臭气扑在我的脸上。养母闻声过来，拉开灯，看到她儿子脸上的血，愣怔一下，随即露出要吃了我的目光走到床边，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拿起地上的一只鞋手脚并用像是要打死我。好在我的身体很快就麻木了，只是抱住头侧身蜷缩在地任凭她发泄。同时，她不堪入耳的脏话如满树的蝉鸣般灌进大脑。那些脏话我很熟悉，已经习惯了，只是，我还听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本来就是捡来给她儿子做媳妇的。
我想到了死。也许死也比这样好一些。
一个天际还是灰黑色的黎明，我躲进了村里一辆拉木头的拖拉机，颠簸了好久到了镇上。拖拉机停下后，我快速的跳下来，那位大叔应该看见了我，他“哎”了一声，但是没有追我。我跑到筋疲力尽，缓下脚步走了一段时间，四处张望，看到前边一处很大的早市里停满了车。我没有多想便走进去，偷偷钻进了一辆听说往市里运菜的货车。
立秋后，黑夜逐渐的长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天才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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