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那晚开始,亓深对府内下令,严禁汝安出府。
汝安没想到,过了凛绽那关,却没能过得了亓深那关。是她大意了,不该这么早说出要前往南境的打算。只因她没想到,一向温柔好说话的亓深,竟对她要去南境之事反应这般激烈。
后来,亓深不知对牧茧说了什么,牧茧随后便离开了将军府,不知去了何处。临行前,他只说是军令在身,久违地意气风发。
时值盛夏,清园里却清冷起来。唯一堪作抚慰的是,亓芜常会来与汝安作伴,陪她打发半日时光。自从凛绽不再将她视作敌人,府内一干人等对汝安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变。
今日,亓芜在汝安房中与她玩起摆城墙的游戏。他将汝安博古架上但凡够得着的都尽数取下,从房中一直摆到院子里,就像一道长长的城墙。
“哈哈没有用,我很快就要闯进去啦!”汝安带着鬼面,装作要破坏城墙的样子。
亓芜笑起来,小脸红扑扑的,“你闯不进来的,这里会射飞箭!咻咻!”
小芜儿将满四岁,口齿已十分清晰。
“你看,我来啦!”汝安摆出姿势,若猛兽一跃扑到亓芜身上,两人瞬间笑闹作一团。
凛绽便是这时进入房内。
她轻轻拎起裙角,小心不要碰到在地上排列成行的各式珍奇玩意。
“看你们玩的。”她边坐下边轻声笑起来。
孩子的奶娘进来,拿点心将亓芜哄走了。汝安来到凛绽对面,为自己添了一盏茶水。
“看不出,你逗孩子很有一手。”凛绽由衷感叹。
“就是陪他玩而已。”汝安将茶水一口饮尽,随手用袖子拭了拭唇边。
凛绽仔细看着眼前女子,好像不管过了多久,汝安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觉得分外新奇。她时而内敛深沉,谨慎守礼,时而又恣意洒脱,不拘小节。
“你看起来倒是不愁。”凛绽打趣道。亓深眼下,已形同将汝安软禁在府内,“我却看不懂将军的用意了。说要放你的是他,说不让你走的还是他。”
汝安笑了笑,“夫人说过要助我,可还作数?”
“那是自然,只要不公然违逆将军的意思。”
“兄长此举,实是有些偏激,不知近来城中是否有何变故……”毕竟只是猜测,汝安没有再说下去。
凛绽闻言,露出凝重的神色,“城中?难道还是与上次的事情有关?”
之前,汝安被西兀厥人从府中掳走,后亓深和牧茧经过调查凛绽乳母,发现此事与陆参将脱不开干系,更不排除他与外族早有勾结,意图作乱。
“军中的事,我不清楚。”汝安摇头,“若你忧心,何不给令尊去信,之前令尊不是来信了吗?”
凛绽若有所思,“你有所不知,陆参将是我父亲看着长大的,父亲待他有若亲子,若他真有意通敌,父亲情何以堪?”
“我一直好奇,你父亲既如此看待陆参将,为何当时……”
“为何当时父亲没有将我许配给他?”
汝安点点头。
凛绽露出有些羞怯的神情。
“既知沧海,何以为水。”她娓娓道来。
不是陆为林不好,而是亓深实在太过耀眼。同样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但亓深一经崭露头角,他的光芒便注定会掩盖其他人。
“与出身世家的陆为林不同,亓深隐瞒了身份,从最普通的兵士做起,靠血肉之躯在数场大战中杀出重围,终于被大将赏识。河中城势力错杂,军中亦是虎踞龙盘,他凭借一己之力,要站稳脚跟谈何容易……从一介白丁,到一城守将,他靠着自己的能力和胆识,还有父亲对他的赏识,终获朝廷封赏……只不过,父亲答应举荐他,作为交换,他便要娶我为妻……”
凛绽讲到这里,不禁有些哽咽。
“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我早已向父亲言明,就算成亲,任何男子都休想近我的身。但父亲早已看出我倾心于他,便背着我与亓深做了这个交易。得知他答应了,起初我欣喜若狂,哪怕我知道这对于他只是达成目的的条件,我依然觉得,能嫁给爱慕之人,是我莫大的幸运。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存在……”
凛绽连忙握住汝安的手,“妹妹莫要怪我。关于此事,我真的已经想通了。我甚至想过,若将军想要纳你入府,我也是不会反对的。只是……当我对他说出我的想法时,他竟然拒绝了。汝安妹妹,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若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汝安被凛绽难得流露的孩子气逗笑了,但还是认真回道,“我只知道,若我真的入了将军府,你又岂能与我这般坦诚相待?”
凛绽知道汝安说的是事实,所以一时没有话说。过一会,她小声嘟囔道,“我知道你们没可能……”
凛绽的声音极小,但汝安听见了。
“为什么?”汝安微笑着问,凛绽一愣,只觉得有些尴尬。
她吞吐道:“感觉罢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虽是极为亲密,却又不同于世间男女的暧昧缱绻,总像是隔着什么。我反倒是觉得,你与牧副将在一处时更为自在,所以我之前想过促成你俩……可是你呀,哎,该说是不懂得珍惜呢,还是把握不住机会呢……”
“好啦!”汝安装作要推凛绽的样子,“我与牧茧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像我亲兄长一样。”
“兄长!兄长!净糟蹋好男人。”凛绽难得嘴上没有把门的。
“浑说什么?”汝安与凛绽打闹起来。
“说到底,将军也是担心你,若你答应他不往南边去,说不定他会放了你呢。”
“可是,现在改口怕是也晚了吧。”
“你就是犟种一个。”凛绽睨了她一眼,“下次见到将军,我会再好好劝劝他,你也先放宽心吧。”
想着与汝安说的那些荒唐之言,凛绽浑浑噩噩地回了韫心堂。
同样是女子,她深居内宅似笼中鸟,从未想过笼子之外是什么样子,可汝安却总在期盼着未知的天地,像那遨游天际的鸟雀,连鸣叫声都是通透畅快。
凛绽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一时间,秋浔讲过的关于南境那片神秘的池水和水中仙鱼的故事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覃娘,你说,我也能有想去何处便去何处那一日吗?”
站在凛绽身边侍奉的瘦削女子闻言,露出些许拘谨的笑容,“夫人说笑了,何处能比得上府里安逸?”
覃娘也是看着凛绽长大的女使之一,她相对年轻些,平时不喜言语,所以总也不显。这些日子,府里的女使接二连三出了纰漏,倒把她的持重凸显出来,便也渐渐得了凛绽的重用。
“覃娘无非是说,我自幼娇生惯养,定然过不了在外流浪的日子!”
“覃娘嘴笨,夫人莫怪。覃娘只是觉得,那汝安娘子已经历过种种磋磨,却仍是野性难消,想来也是命当如此。但那样的活法毕竟是异类,夫人不要被无端影响了才好。”
凛绽愣了愣,“娘子?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汝安妹妹年岁不大,又未曾婚配,叫娘子平白把人叫老了,还是叫姑娘好些。”
这次反倒是覃娘愣了一下,“许是奴婢看错了,我见那汝安……姑娘的身子,倒像是生养过的,便以娘子来称她了,是奴婢眼拙。”
凛绽瞬间变了脸色。
“覃娘,你说什么?”凛绽的语气散发着寒意。
覃娘见凛绽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露出胆怯的样子,“是奴婢说错话了,还望夫人饶恕!”
“你说她生养过,可当真?”
“奴婢不敢欺瞒夫人,生养过的妇人骨相会有些变化,哪怕再细微,我们这把年纪的妇人稍仔细些也是能分辨出来的,夫人若不信,何不找其他妇人前去看看。”
凛绽忽而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她本该觉得愤怒。她也确实怒不可遏。
她对汝安已是掏心掏肺,推心置腹,因为她相信汝安不是她的威胁。汝安屡次承诺她与亓深不是那种关系,甚至亓深也是这样说的。
可如今,她竟得知,汝安生养过。
那么,是与谁呢?
答案岂非显而易见。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亓芜与汝安亲近玩耍的场景。
可是不仅如此。
眼下,她觉得分外惊悚、恐怖。她轻轻抚过手臂,试图压下在衣袖里耸立的汗毛。
没错,她想到了一个细节。
今日,她起念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出“我知道你们没可能……”那句话。当时,她几乎没有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只是轻吐出其中一两个字,但是汝安却丝毫未差地听见了。
她不禁想起,亓深亦是耳聪目明,直觉惊人,很久前,就被她父亲大加赞许过。
尤其是,她还想到了他们那绝顶出众的容颜,白皙清透的肌肤,浅淡的眼瞳,还有那总是抽离又深藏狂野的眼神。
她想起汝安被救回那一晚,亓深与她并肩伫立在满月之下的样子。
她终于想到了那个许久不曾流传的传说。
2
凛绽走后,清园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我这小院今日竟如此热闹!”汝安打趣道,心情格外愉悦。
姀儿一脸别扭的样子,半天也不正过脸来。
“难不成,你是来我这晒太阳的?”汝安一手遮阳,眯缝着眼睛打量对方,“晒太阳是好事,罚站就免了吧,快进来。”
姀儿气鼓鼓地质问,“你既知道那药是我下的,为何不让夫人惩治我?”
“夫人现在不让你做近身侍女,难道不是惩治你?”
“可是……”姀儿再次别扭地转过身去。
府上皆知,最近汝安与夫人关系交好,若汝安有心要对付姀儿,就不会只是免去近身侍女这么简单了。至少姀儿现在人还在府里,没缺胳膊断腿,甚至都没有因此挨过打骂。
“不用你感谢,真的!如果你只是为了说这个,那你还不如赶快回你该待的地方,要不然别怪我告诉夫人你跑来我这躲懒。”
“我没有,你别乱说!”
汝安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姀儿,她那张脸配上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看得姀儿真的好生气愤,可是,又觉得……
这人生得真好看……
姀儿暗自赌气。她之前是怎么看走眼,觉得汝安其貌不扬的。
她放低了声音,“我只是不懂,你既没有与夫人争名分,给你和牧副将制造机会,你又平白浪费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汝安今日刚和凛绽谈过此事,现在听到这一套说辞,已经深感不耐。
汝安轻轻地把姀儿往门外推,“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什么都对,你可以回去了......”
“你推我干什么,别以为我欠你人情你就可以随意应付我,要想利用我害我们夫人,肯定没门!!!”
“慢走不送啦!”
“砰!!!”
汝安将姀儿推至门外,随后立马关上小院的门,顺手插上门栓。
“没门~”汝安拍拍双手。
终于清净了。
今日是十五。汝安只想尽可能平和地度过这一日。
晚膳时,亓芜被带到韫心堂与凛绽一同用膳。凛绽餐食清淡,以素菜为主,但会为亓芜贴心准备两三样他喜爱的荤食,亓芜向来胃口好,有自己爱吃的菜,更会多吃一些,凛绽看着倒也欢喜。
不料今日,亓芜每样菜入口后都会露出一副不快的样子,明明是平日里爱吃的菜,却都没吃几口就推开碗筷不愿再吃了。
凛绽搁下筷子,凑近他,“怎么了小芜儿?吃得少,怎么长身体学武艺呢?母亲喂你吃可好?”
“不要!”亓芜赌气地扭开头,“不好吃!不要吃!”
“胡闹!”凛绽抬高声音,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连头都跟着疼了起来。
“夫人息怒,许是刚才多吃了些点心,是奴婢不好,没有看好小公子。”奶娘凑到桌旁安抚亓芜,“小芜儿,我们出去玩会好不好,奶娘带你到清园转转……”
奶娘话还没说完,凛绽一挥衣袖将桌上餐食尽数扫落,杯盏碗盘应声碎裂,惊得众人慌忙伏身缩到一边,亓芜更是吓得嚎啕大哭。
“你把我的孩子带去清园做什么?”凛绽声音低沉,却无比骇人。
凛绽不明白为何短短半日,她原本视为寻常的一切,竟早已在背地里暗自颠覆,却还伪装成一派相安无事,将她蒙蔽其间。
亓芜,是她凛绽和亓深的孩子,不是吗?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府上的仆从多是老人,不是看着凛绽长大,便是与她一起长大,但还没有哪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
这城中人,谁不敬畏和感念凛老将军。凛绽轻轻皱一下眉头,人们便都争抢着赶紧达成她的心愿,让她欢颜,更别提会有谁敢惹她动怒了。
夫人这些日子与清园那位交好,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谁能想到突然间,那人竟又成为府中禁忌。
此时,亓芜不合时宜地哭喊起来:“我要安姨!我要安姨!”
奶娘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
凛绽像鬼魂一样幽幽地踱到亓芜面前,半蹲下来,“你要安姨,不要母亲了?”
说这话时,她竟还能故作笑颜,只是这笑显得十分凄凉。
“你不是我母亲!”亓芜哭得更大声了。
“夫人,孩子还小不懂事,您莫要动怒。”奶娘亦哭着哀求。不说多么爱这孩子,奶娘无故遭斥,生怕再被牵连。
凛绽笑得如同被雨水打落的石榴花,“他说得没错,我本来就不是他的母亲。”
她倏地起身,一身的寒气。
“将这个野种关到柴房去!谁敢私自放他,就同这野种一起打断了腿扔出府去!”
这一夜,凛绽睡得极不踏实。
荒唐的梦境,凌乱地在她脑海里交错发生。一时是她软若无骨地攀在亓深胸前,背抵着墙壁经受一次次炙热的冲撞,突然间,又变成她身在门外,隔着门缝,窥看他和其他女子在隐秘地缠绵,如此反复不休。她混合着甜蜜和恨意,一次次醒来又转瞬间跌入相似的梦境,直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和压低的呼唤声,将她从黏腻的幻梦里拖出。
醒来时,她只感到疲惫不堪,身上的衣服已汗湿透了。她艰难起身,披着褂子来到门前。
覃娘有些慌乱的样子,“夫人,您可算醒了,奴婢刚刚起夜,好像看到有人翻过墙进到清园里去了。”
“你说什么?”凛绽因为刚才的梦,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奴婢不敢胡言,尤其是,那人看着,像是将军阿!”
凛绽心里轰然一声,有什么彻底坍塌了。
“回到你房里去,今晚你没有出来过,记住了?”
凛绽的声音寒凉彻骨。覃娘闻之,忙不跌点头,“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回去!”
覃娘的身影消失后,凛绽从房中出来,满月的清辉瞬间包裹住她,如同这满世的谎言。
陆为林曾告诉过她,每月十五夜里,亓深定不在军中。凛绽问他,有多久了。陆为林说,从四年前便开始了。
她多傻,时至今日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顺着府中小路,一路走到清园门外。
当她鼓足勇气试图推开院门时,发现门从里侧被拴住了。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像是试图通过听里面的声音,来挖掘出被掩埋的秘密。
里面或许有什么声音,类似低低的语声,她听不清楚,因为她的心跳声轻而易举地便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
但是没关系。
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坠落如链。
她的梦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3
亓深没能挨过这一夜,他还是来了。
满月如同炙烤,他将额头抵在汝安紧闭的窗扇上,一手轻轻地拍击着。他没办法不这样做,尽管他真的不希望她打开这扇窗。
城内近期暗潮涌动。若他获得的消息属实,西兀厥已经集结兵力,只待与陆为林里应外合,便可攻破河中城。
眼下他没有确凿的证据,没办法在军中与陆为林当场对峙。但他不能这样干等着,等到城池被外敌践踏,城中百姓为人鱼肉。
因他多年来与凛绽貌合神离,许多此前忠心于凛老将军的人,时至今日仍无法完全听命于他。他和陆为林暗斗多年,始终在观望的人不在少数。表面上,大家都奉他为将,令行禁止,若是特殊时期,人心难测,他不敢赌。
日前,他虽已去信惠安向亓父说明情况,无奈因为没有证据,朝廷拒绝调兵。
明天天亮,他便会亲自前往凛老将军驻守之地。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请凛老将军来河中主持大局。
此行恐会危机重重,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紊乱不安,像是在警示他一般。尤其在满月之夜,他几乎到了要失控的地步。
“汝安,我想……见见你。”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压抑着的痛苦亟待倾巢而出。
可他却在心里恳求:别开窗。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在加重,窗棂被拍得当啷作响。
神志渐渐迷乱,汗水从身体里不停地渗出再滑落。
窗却在此时开了。
汝安眼眸湿润,神情哀怨。
隔着窗子,他将汝安搂进怀里,却强迫她抬起头,啃噬般吮着她的唇。她的身体纤瘦柔软,在他指尖几近要融化。
一声炸雷响起,亓深为之惊醒,耳边似还有雷声余韵。
他僵硬地动动身体,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他在清园小院,像平常那般躺在廊下。盛夏的花香扑鼻,满月热烈如昼,哪里有打过雷的迹象。
汝安卧房的窗扇紧闭,显然未曾开过。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试图驱散倦意。随后他来到窗边,“汝安,我要走了。”
房内没有回声,但亓深仍能听到她紊乱的呼吸声。
亓深转身要走,就在那一瞬,窗扇向外推开。汝安汗湿的发有些凌乱,眼眸湿润,瞳孔里却像燃了火,散发着异样的光。
这一次,是汝安失控了。
在汝安看来,眼前的场景有很多古怪的地方。她甚至凝神注视了片刻窗棂的纹路,一条条都往她陌生的方向蜷曲着。
满月如光轮,将大地的暗影尽数驱散,几乎灼伤了汝安的眼瞳。
她体内的葱茏之血加速流转,亓深的气息甘冽若清晨饮饱了露水的花瓣,奔袭向她,让她无处可逃。
直到逼真的痛楚将她从梦中唤醒,汝安只觉得自己像是曾在滚烫的沸水里煮过一般,身上散发着热气。
汝安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从破碎的梦境里醒来,这一夜,似乎永无休止。
4
晨光熹微时,亓深从清园出来,看到了守在附近的凛绽。她看起来十分憔悴,单薄的褂子几乎被露水打湿。
“你这是何苦?”
凛绽不再维持一贯的体面,“一直以来,将军从未对我坦诚相待,我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得到真相。”
亓深不愿再在感情之事上绕弯子,眼下危机重重,凛绽也需有所准备,“陆为林狼子野心,想必最近就会有所行动,眼下我没有确凿证据,只能尽快请来凛老将军主持大局。若是西兀厥突袭,只要稳住城内,至少能够坚持半月,在那之前我必归来。若城内被陆为林所控,与西兀厥里应外合,夫人也不必与之硬来,还需谨慎周旋,想来陆为林应该不会为难你。”
“倒是难为将军还在为我谋划。”凛绽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还请将军明示,所谓的谨慎周旋到底是如何周旋?我一深闺妇人,要如何与手握重兵的男子周旋,难道,将军是要我献出自己来投诚?”
若是平常,凛绽是断然说不出这番话的。只是经过这一夜,她深受冲击,已近乎疯癫。
兵符在凛绽手中,亓深不觉得凛绽会忘记这意味着什么。眼下她装疯卖傻,也不过是意气用事,气他的所作所为罢了。
他在汝安的院中过夜,又被她亲眼撞破,若是不给出合适的解释,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今日要离开,后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来看看她。”
凛绽似是感到荒唐般冷笑了一声,“将军,竟然是在对我解释吗?”
亓深沉默以对。
“你在她院中一夜,你说你只是看看?哈哈哈哈……怎么?将军觉得我会傻到相信这种鬼话?”
亓深无意争辩,因为就像陆为林意图谋反,他虽然知晓,却没有办法再现他所听所见,那再多争辩也都是枉然,“我会寻机让她离开。若河中城能够度过这次危机,从今往后,我与她不复相见。”
“不复相见……”凛绽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若河中不能度过危机呢?”
亓深看着她,没有回答。
凛绽笃定地看着他,“你全都想过对不对。若兵败的是你,你赌陆为林不会动我,可西兀厥呢?他们真的能够任陆为林摆布吗?不,你不是没想过,所以你要把她送走,即便是最坏的结果,她也会安然无恙。”
凛绽紧紧地攥住亓深的衣襟,“还有亓芜,你是不是打算悄悄把他也送走?你告诉我……”
她迟疑了片刻,几乎从齿缝挤出这句话,“他是你和汝安的孩子对不对?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凛绽笑了,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孔坠落,“我原本还想不到你会这样狠心,直到我意识到,你和她,都是贺兰氏!”
凛绽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敢轻易说出“葱茏”二字,像是怕触犯某种禁忌。
亓深没想到凛绽会知道这么多,表情一时间有些慑人。
她接着说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打探所有与贺兰氏有关的消息,一次次不顾危险,带回那些旁人看不懂的古籍,又日夜兼程地送往都城。还有,你藏在山里的那些人……”
凛绽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触及了亓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但她对他骤冷的脸视而不见,仍向他靠近过去,将头慢慢靠在他胸前。
“可就算知道了这些,我还是不在乎。我可以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丢下我,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她抬起头,看着亓深近在咫尺的下颌,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夏日芳草的浓烈气息。
“我想要你做我真正的夫君。只要你答应我,我便立刻将兵符交给你,让全城将士真正归于你的麾下。”
凛绽抬眸看着亓深,等着他的回答。
“我不能答应你。”亓深的眸中恢复了平静,如月下湖泊。他无怒也无惧,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连续几日,汝安都没有看到亓芜。她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便去亓芜居住的小院找他,谁知竟被那儿的仆妇以亓芜在跟先生读书识字为由将她拦在院外。
汝安便去找凛绽,随后得知凛绽这些日子亦常不在府中。无奈之下,她只能去找姀儿一问究竟。
姀儿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面上愁绪显而易见。见到汝安,姀儿的第一反应是欣喜的,还不等汝安问起,她便急着倾诉道,“汝安姑娘,夫人最近实在反常,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出什么事了?我来找你是想问,这些日子为何看不见小芜儿在府里玩耍?”
姀儿脸上顿时现出不忍。
她凑近汝安,压低声音,“小芜儿被夫人关进柴房了。”
“什么?”汝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夫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言风语,怀疑小芜儿是你和将军的孩子……夫人现在不与我亲近,我就算有心居中说两句也实在没有机会。”
“亓芜不是我的孩子。”汝安苍白地解释道。
见汝安如此,姀儿亦是不忍,“夫人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除了覃娘以外,旁人的话一概不听。将军现下也不在城内……我总觉得城里最近不太平,汝安姑娘,到底该怎么办啊?”
见过姀儿,汝安便等在府门口。她今日一定要见到凛绽。
当马车停于府门前,凛绽刚一出来,便见到了汝安等在门边的身影。
凛绽随即蹙起眉,只因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汝安。平心而论,她倒没有她想的那般厌憎眼前之人,只是无法轻易释怀。
汝安拦住凛绽,“亓芜不是我的孩子,你放了他。”
凛绽冷笑一声,“他是不是你的孩子,与我何干?我放不放他,又与你何干?”
汝安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是我的孩子,你就不用生气了不是吗?”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她的舌头我看也是该拔了!”
“那你要如何才能放了他,他还那么小,名义上他还是你的孩子,万一他出了事,你就不会后悔吗?”
“你……”凛绽被汝安的一串问题搞得恼怒不已。
“夫人,不好了!”一个仆妇慌乱地跑到凛绽脚边,“小公子晕过去了,怎么都醒不过来,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说什么?!!”
一行人赶到亓芜的小院,见原本圆润的孩子已经枯槁得不成人形,不仅眼眶发黑,脸颊凹陷,嘴唇还隐隐发紫,有中毒的迹象。
“这是怎么了?叫府医了吗?”凛绽手指冰凉,心里慌乱得不行。
“禀告夫人,已经叫了!”一旁的仆妇应道。
“夫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阿!”奶娘在一旁哭诉道,“自从您让人把我们关入柴房,府里的下人便只拿一些剩菜剩饭打发我们。小公子娇养惯了,哪儿受得了这种苦,眼见消瘦下去,谁知今日午时,竟有人送来了极好的饭食,小公子可开心了,便吃了许多,谁知吃了没几口便不省人事……”
奶娘深知,若亓芜有事,她亦没命离开,便尽可能牵扯上所有相关之人。
汝安不理会乱成一团的众人,直接来到亓芜近旁,仔细查看把脉,确定是中毒无疑。刚好府医也赶了过来,得出的结论相同,可当凛绽命他速速解毒时,府医却一脸愁容地摇了摇头。
“夫人,这恐是南境来的奇毒,在下见识有限,实是无方阿。”
听到府医的话,众人的心已凉了大半,奶娘更是伏地痛哭不已。
南境之毒千奇百怪,不仅产生的症状各异,最显著的特点是难解,这在长原已是常识。能解南境之毒的解药大多也仅能从南境获得,因此一听是中了南境奇毒,纵是医者也只能道一句束手无策。
此时的亓芜气若游丝,脸上泛着灰败的颜色,已处在弥留之际。
“让我试试。”汝安沉静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取下耳坠,从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
她犹豫了一瞬,便将药丸塞入亓芜口中,使力让他吞下。
亓芜的身体有小小的抽动。
过不一会,他的气息明显变得规律有力了些。大夫上前把脉,随后告知众人,孩子的脉象愈发明显,显然体内的毒物正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被慢慢清除了。
凛绽将众人遣出,只留汝安一人在房中。
“他无事了,你心安了?”凛绽冷冷地问。
“该心安的是你。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
“你说的是。毕竟,我们是人,你却不是。”
汝安的身形僵了僵。
“不用急着否认,我没有要揭穿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生养过,那你的孩子现在何处,孩子的父亲又是谁?你来到这里,来到亓深身边,到底有何目的?”
汝安的神思有些恍惚,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顺着凛绽的话去追溯,“我……本不打算回来的……”
墨迹般的黑暗,坠落在记忆的纸张之上,而后点点蔓延开来。
汝安能感觉到,剜心之痛已如高悬的海啸,遮天蔽日,朝她袭卷而来。
凛绽仍在追问,“你是说,你离开南林后便不想回来了,可你却回来了,为什么?”
汝安抓着胸襟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因为他说,这对所有人……都是相对好一点的结果……”
凛绽看汝安的样子有些反常,内心有一丝担忧,但她实在太想要知道答案了,索性到汝安身边,摇晃着她的肩膀,“他是谁?是亓深吗?”
“他是……是……”汝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只剩模糊的轮廓。
“他是不是你孩子的父亲?他到底是谁?你说呀!”
汝安艰难地支撑着,对凛绽摇了摇头。她咬破了唇舌,眼泪溢出眼角。
终于,她失去全部力气,昏倒在凛绽怀中。
接下来几日,汝安一直陷入昏迷中。偶尔睁开眼睛,也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别人对她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同一时间,亓芜渐渐好转,他的生活亦回归正轨,府上之人对之前发生之事亦是绝口不提。
汝安昏迷后,凛绽虽心里担忧,面上却仍是过不去,将汝安送回清园后便对她不管不顾。她知晓姀儿会在夜里偷偷去照顾汝安,却对其听之任之,算是默许。
这日夜里,姀儿照旧来到汝安房中,为她净身换衣,再拿出为她熬煮的米汤,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
就在她刚要将米汤送入汝安口中时,便感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搭到了她的颈边。
“住手!”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你给她喂的什么?”
姀儿手一抖,差点将米汤洒出来。转念一想,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牧副将?我是姀儿,我在给汝安姑娘喂些米汤,没有毒的,不信我喝给你看。”
牧茧收起佩刀时,姀儿急忙转身,“汝安姑娘都昏迷好几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牧茧探了探汝安的额头,感觉温度是正常的,听她的呼吸也是均匀规律的,便稍许放心了些。
“我今夜便要带她离开,你来助我。”牧茧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今夜?”姀儿十分震惊。
“西兀厥可能要袭城了,早先将军便叮嘱我,一旦确定消息,便迅速带她离开。”
“可是,你们要去哪呢?”姀儿有些担忧地问。
恰在此时,两人都感觉到汝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汝安?”牧茧低唤道,“是我。”
“阿茧……”汝安无力地唤道,声音嘶哑。
“你若有力气,便起身,我们要走了。”说着,他试图将她拉起来,姀儿也来到汝安身边,扶住她的另一只手。
“姀儿姑娘,”汝安抓住姀儿的手,“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
“等我一下。”汝安努力起身,摸索到梳妆台旁,将一个紫檀盒子交到姀儿手中。
“这里是两份药方,你收好。其一可制药香,你需要银钱时,可以学着做一些,城中润灵堂的掌柜会愿意收购,或者也可以直接将药方卖掉,就说是我让你去的,那位掌柜会相信的。另一个方子……你可还记得那一日我喂给亓芜的药。”
姀儿不禁瞪大了眼睛,汝安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做不出那个药,只能勉强做个四五分,若是寻常毒物倒也能解,你可以自己留着,也可以作他用,都由你。”
“这些,都要送给我?”姀儿只觉受宠若惊。
“姀儿姑娘,多保重。”汝安笑着握住姀儿的手,“之后,凛绽可能会经历很艰难的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看顾她。”
离开将军府,对牧茧来说并非难事。亓深离开前已对府兵下令,若是牧茧来此,则随意放行。
牧茧和汝安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黑夜里,仿佛从未来过。
有些黯然的姀儿默默地回到府内,不知怎的竟又走回了清园。小院霎时间显得更加清寂,唯有枇杷树的叶子在夏风里时而慵倦摆动,反射着月辉。走到卧房门口,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倚门伫立在那里。
“夫人?”姀儿一时慌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汝安姑娘她……我……”
“她走了。”凛绽冷冷地说,“却留了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整面墙那么宽的博古架,上面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夫人,刚刚牧副将来将汝安姑娘带走了,奴婢实在是……”
“姀儿,”凛绽的声音没有半分动摇,“时机已到,我们也该行动起来了。”
此后的几日,有一首奇怪的打油诗开始在城中流传。
荒僻城南村,有女被污尘。朝露浣冰肌,美目生光辉。玉颜掩古今,古今难得见。安有贺兰血,不做长原人。
与此同时,这首诗更以谣传特有的方式,辗转进入南境,为百越权力阶层所知。
汝安和牧茧出城后不久,西兀厥来犯。本以为城内也会陷入混乱,但凛绽却用她的方式事先控制住了陆为林,将其囚于将军府内。叛军群龙无首,亓深的人迅速将其策反,联合抵御外敌。
西兀厥人手段野蛮,在城外轮番进攻,双方皆有折损,后见河中城久攻不破,便打起了城外村民的主意。
数村被屠,男女老幼的尸骸在城外整齐排列。烈日之下,很快便臭气熏天,惹来秃鹫和野兽抢食。西兀厥人自己也不堪其扰,后干脆纵火焚之。
局面僵持,河中背靠长原,却没有援军和补给,很快城内便起了要投降的声音。还有人抱怨,长原多年来向百越朝贡,如今西兀厥来犯,百越应该派兵来主持局面。
便是在这种声音之下,百越大军闲庭信步而来,为首的便是符昍,随同大军一同而来的,还有已被折磨得不省人事的河中守将亓深。
城外的西兀厥人望风而逃,来不及逃走的残兵便如同蝼蚁般被百越的铁骑轻易碾碎。
河中城,好像一时间化险为夷,但局面却仍是不容乐观。
因为,百越显然是一副来了也不能白来的样子。
百越军中传话至城内,听闻长原近来有贺兰氏的消息,请送至军中,百越举国恭迎。
河中城一时陷入骚乱,家家户户开始搜查贺兰女,但却一无所得。
直到,汝安和牧茧,在城外出现,亮明身份。
而这些日子里,凛绽一直在府中,仔细翻找自己曾信笔写下的那首荒唐的打油诗。
却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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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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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暗流之力:此雾匿我,此云载我,浑似墨,共此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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