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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羁旅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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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上路的几人,除了阿玘,都察觉到了沧溟山大火。

返回都城在即,亓珵必须赶快前往临楚做好诸般部署。而殷华别宫用障眼法拖延已久,牧茧亦需尽快护送阿玘前往,以真换假。

只有亓深眼下没有迫切要务,他当即决定返回沧溟,查探那里的情况。

亓深赶回沧溟山下时,大火已然熄灭,唯留下满目焦土和疮痍。直觉告诉亓深,秋浔应是无事的。他似乎早就知道沧溟山难逃一劫,所以才事先将山民陆续送到了山外。

他早就知道,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不对,不只如此。

亓深意识到,早在秋浔答应让他们将阿玘送来此处医治时,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

踩着草木的余烬,亓深走入烟雾弥漫的深山。在寒鸦断续的哀鸣里,他想到了许多与秋浔的过往。初次相遇时,秋浔刚从南境流亡到河中不久。他医术高明,又博闻强识,很快便引来许多高门邀他入世,却都被他婉言相拒。明明有一身绝世之才,却只愿粗茶素袍作山翁,随着他声名愈盛,又有更多拜访者慕名而来。无奈之下,他只能不断更换住所,躲避来访者。

而那时的亓深,已深得凛老将军赏识和重用。他对秋浔深感好奇,便私下寻机在河中城外寻找他。让亓深意外的是,秋浔很擅长隐藏踪迹,他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秋浔的新居所。

秋浔亦没有想到,他将自己隐藏在古木林深处,附近还设下了诸多陷阱,没想到竟还是被人找到了,这也不禁让他高看了来者一眼。亓深也不以此自得,只是以病患自居,自称诚心拜访名医,便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了。

“先生,可曾见过葱茏人?”亓深单刀直入。

秋浔没有接话,却也并不显得意外。亓深继续道:“我能从先生身上,闻到那人留下的气息。”

何等敏锐的嗅觉……

秋浔若有所思,同时更加仔细地看着亓深的眼睛。

那是一双如同湖泊般澄澈幽深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浅,蕴含着广褒的宁静。

自那以后,亓深又来了几次。他不算说谎,每次身上都有些伤痛。秋浔渐渐与他相熟,也感受到他身体的不同寻常之处,慢慢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

随后的事情说是顺理成章也好,说是不合常理也罢,秋浔当起了亓深的医师,替他守护着南林,照料所有他从世间找回的离散的族人。

与此同时,亓深也对秋浔许诺,若有一日他想离开,便按照他的心愿随时可以启程。

随着二人的交情愈发深厚,终于有一日,秋浔对亓深敞开心扉,说起了他的过往。

几年前的沧溟山,还是闻名百越的医药世家邬氏生活的地方。邬氏避世而居,从不与王权贵戚相交,只以悬壶济世为立身之本。

秋浔生在邬氏,本来注定要成为当世名医。但因他性子桀骜,不拘于祖上真传和条条框框,反倒对制毒和解毒兴趣非常。也正因此,他与族人渐生隔阂,最后甚至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若他资质平平倒也罢了,偏他在弄毒这一块堪称奇才。旁人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他一点毒药便可将其医治。久而久之,邬氏中便有了一小众忠心追随他的人,甚至想力推他为下一任族主。

秋浔一心制毒,对于当不当族主并没有兴趣,但他的存在无疑威胁到了邬氏正统。与此同时,免不了偶尔会有追随者打着他的旗号在族内生事端,引得冲突频发。族内气氛紧张僵持,无奈之下,当时的族主下令将秋浔逐出了沧溟。一部分追随者坚持随他一起离开,而另一部分因为没办法离开生长的土地,只能宣告与其决裂,再不行毒术。

父母早逝,秋浔是在邻里时有时无的接济下长大的,少时少不了缺衣少食和受人欺凌。在他因毒术而稍有名气后,甚至还有人谣传他并非沧溟人,所以行事才会如此乖张。因此,当族主下令要他离开时,他并没有太受打击,只因本就与族里没有什么情分。只是遗憾,那满山的毒草毒虫毒风毒雾,都再与他无缘。

不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倒也不全是坏事。秋浔天性乐观,他想着,在别的地方,或许能遇到更多没见过的毒物,或是其他没见过的病症,他也就更能大有作为。

怀着这种自信,秋浔开启了在百越大地上的流浪生活。有钱的时候买上几两好酒,花前月下,处处清风为伴。没钱的时候,便给人开方子治治小病,相面,算卦,甚至破案,寻东西,变戏法,他都不在话下。

虽是饥一顿饱一顿,可当真是逍遥快活,至少他看到了大千世界,以至于他不禁要感谢那个将他赶走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追随他离开沧溟的人,都陆续离开了他,前往了他们想去之处,结果倒也不算坏。

后来,秋浔孤身辗转到了霞萝。彼时那里正在举办和制毒相关的盛会,不仅有天下各式奇珍异草,还有来自各地的制毒人齐聚一堂,讨论切磋。秋浔混到众人间,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秋浔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的长处能为人所认可,而非只是排斥和忌惮。

盛会的**自然是看谁能制出最难解的毒,且最擅长解毒。参赛之人各自制毒上交,官者做好标记后,再随机派发给制毒人,令大家服下后给自己解毒。

解得出的,便晋级下一关。

解不出的只能自认倒霉,甚至一命呜呼。

如果有好心的,便为那些解不了毒之人顺手将毒解了。

不用说,这好心人恰是秋浔。

说是好心,实则对秋浔来说,多解一种毒,他就多一份成就感和满足感。

最终,九人夺魁,被遏殷王请入府邸,秋浔亦是其一。

遏殷王想制出古籍上记载的一种奇药,但他手中除了一份残缺的药方和前人传下来的一枚小小的药丸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此前,他云集天下名医前来钻研,最终却无一人能猜出药方中的任何药材。盛怒之下,遏殷王将这些庸医全部扔进了万兽坛,给那些发狂的异兽撕咬饱食。

后来,有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若医者不行,何不问问那些弄毒之人。

这便是这场盛会的由来。

夺魁者脱颖而出后,遏殷王许诺万金,将众人邀请入府,一同商讨奇药的制法。

若是不成,这些人便也就没有离开的必要了。

入府后,九人分别被囚于九间石室。室内有一矮榻,一张桌案,笔墨纸砚,一盏小灯如豆,此外便是一摞摞记载各类药材和医术的书籍。

为避免直接触碰,那枚药丸放置于专门的小盒中,但医者可透过薄薄的水晶板观察,亦可透过四周的孔隙嗅闻。一个时辰后,药丸被送至另一间石室。

九间石室均走过一遍后,石室封门,夺魁者需尽可能写出此药药方,从石门的缝隙递出。但凡写出一个能与古籍对上的,便算通过,不仅能得到万金做赏,还可入王府为幕僚,此后专心研制此药,并供王府驱策。

若写的药方与古籍对不上,便只好重写。若是一个都写不出,便只能在石室里等死,谁让富贵险中求呢?

五日后,九室唯有一人生还。早在九人进入石室那日,确切来说,在石门还未封,负责递药之人还未从秋浔的石室中离开时,他便告知递药的小厮,自己对药方已大体知晓,只是苦于墨还未磨,无法起笔。

递药人惊惶,连忙俯身为其磨墨。

随后,秋浔提笔写下药方中的几份药材,竟均与古籍的记载相对应。

2

后来,秋浔便全权负责为遏殷王研制各类奇毒,同时仍旧夜以继日地试图解出古籍上被磨损掉的几味药材。他被委以重任,在王府内自然也颇有威望,众人皆以毒王相称,给予了他此前从未得到的地位和尊崇。

那时的他,自是一心想要破解奇药的制法,对名利之类倒视若无物。

一年后,他已深得遏殷王信任。他提出要外出游历,找寻缺失的几味药。其实他有预感,缺失的几味药或许都在沧溟,但他出于本能,并没有直言告知与沧溟山有关之事。

沧溟山的邬氏闻名世间,此前遏殷王亦派人寻访过,但因地处遥远,山路险阻,后便不了了之。对于遏殷王来说,只要以财富和权力做饵,纵是能人异士,也会主动来到他身边,所以倒从未将邬氏一族放在眼里。

上路后,秋浔好像一时间回到了以前流浪的时候,但这一次,他去了更多的地方,也见到了更多神奇的药材和罕见的病症。而遏殷王,始终派人在暗中跟着他。

那时的他,不仅知道了奇药的大部分配方,更深知王府内诸多秘密。因此,遏殷王虽然表面上放他离开,背地里不可能真的放任他消失于世间。

无论如何,秋浔还是要想办法进入沧溟山找药材。他决定取殷华到沧溟的一条险路入山。那里动辄断崖绝壁,一失足便是万丈深渊。但只要能顺利通过,便能避免与沧溟的守山人直接碰面,也能帮助他甩掉追踪他的人。

眼见悬崖的路段马上结束,他很快便能进入沧溟。偏在此时,天降暴雨,偶有落石伴随着雨水从天而降。沿着崖壁缓慢前行的秋浔一时间进退维谷,只能死死地扒着崖壁,以避免坠落。可暴雨如注,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雨水迅速浸透了秋浔,又一点点带走了他的体温。慢慢的,他开始因低温而不住地颤抖。

最终,秋浔体力难支,从崖上坠落。

此时的秋浔正值壮年,大业未成。他心想,真是天妒英才,便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个奇异的洞府中,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眼前天光疏落,潺潺水声不绝于耳。

秋浔先是摸了摸胸前的重要之物,幸无缺失。起身后,身上附着的藤花簌簌落下,引得淡香浮动。秋浔只觉得身上到处都隐隐作痛,但仍强忍着四下打量起来。这一方洞府得天独厚,不仅干湿适宜,还恰有点点清幽的植物作衬,使得周围的气息分外宜人。上方有些孔洞直通到外面,引得天光流泻入洞,汇成昏黄的颜色。

秋浔没来由得,想到了北地人所说的的金秋。

据说北地入秋后,遍地谷物如金,漫天飞叶似火,美轮美奂,如在梦境。秋浔生长在南境,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光景。

循着水声,秋浔走到洞外。瞬间,清透的风扑了他满怀,头顶是天高云淡,脚下是万丈深渊,满眼峭壁林立,他不禁退后几步,扶住洞口。

从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传来的,是滚滚奔流的水声,似是自远古以来从未止息。

原来在殷华和沧溟之间,竟有这般景致。

许是坠崖的后遗症,秋浔虽为美景折服,仍不禁冷汗岑岑。退回洞府,待稍微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里看上去有其他人居住的痕迹。

还未来得及仔细推测,便有一人进入洞府,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个身形匀称修长的女子,穿着兽皮鸟羽制成的衣饰,捧着蔬果不假思索地来到他面前,反打量起他来。

她容貌清丽,尽管衣着拙朴,却也难掩其天人之姿。不过这不是重点。

秋浔僵硬的面孔难以克制地抽动了一下。

因为,眼前的女子,眸色浅淡,云发灰白,头上一双短小的嫩角,与古书上描绘的葱茏族人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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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百越久违地迎回一位百年来血统最纯正的神女,其瞳色清浅,乌发带月,脑后双角修长,美如黑曜。秋浔曾观赏过一次神女祭天,虽是隔着茫茫人海,但对神女的形象印象十分深刻。

如今,见眼前便有这么活生生的一个神女的同族人士,秋浔很难说自己是惊喜多一些,还是冲击大一些。

他木然地伸出手,竟想要触碰对方头上的兽角。对方自然是警觉地向后缩了缩,一脸疑虑地看着秋浔。

秋浔为了掩饰尴尬,刻意地咳了两声。

“是你救了我?”他迟疑地问。

对方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看眼下的情况,这显然是毫无疑问的。秋浔之所以明知故问,也无非是觉得什么都不说实在过于尴尬。

秋浔从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因为身上有伤,便只好在这一方洞天先停留下来。这一方洞天遗世而存,初看下来没有发现明显的道路与外界相通。他不确定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需要些时间慢慢找到出去的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眼前这位葱笼族女子并不通人言,故而秋浔暂时无法与她进行任何有效交流。

秋浔一筹莫展,遂干脆头脑放空,专心养起伤来。

那女子白天都会不知跑到哪去,待天要黑时,又会不知从哪里回来。除了食物以外,偶尔她还会带回一些布料、彩色的石头、兽羽、鲜花,或是其他像是捡来的东西。秋浔有想过或许可以跟着她,从而找到通往外界的路,但当他发现洞口外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顺着峭壁往两侧延伸,秋浔因为眼下还有一点坠崖后遗症,便放弃了跟着她的想法。

一日她回来,手臂上赫然一道伤口,还在不停地渗着血。秋浔二话不说便动手为她包扎,看得她目瞪口呆。

“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救你。”虽然知道她听不懂,秋浔也还是习惯性地随口念叨着。

“要是有白蒿或是毛蕨,就能更好地为你止血,如今只好将就一下。”

“白……蒿……”

“对。”

大概过了一会,秋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你会说话了?”秋浔感到不可思议。

“说……话……”

虽然她只会鹦鹉学舌般蹦出几个字,秋浔还是觉得兴奋不已。他突然产生一些想法,慌忙四下找起石块来。

找到后,他在地上画出白蒿的图样。

“白,蒿。”秋浔指着自己画的图,对眼前的女子说。

“白?蒿?”

“没错!”

秋浔紧接着又在地上画了毛蕨。

“找回来。”他用手比划着。

于是第二日,女子照往常的习惯离开,日晡归来时,竟带着秋浔嘱咐的草药回来了。

这对秋浔来说,无异于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重要问题。

首先,他可以用这种方式让这女子为他带回他需要的药材。其次,他可以教她说话,这样她便能告诉他用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这里。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秋浔便想方设法教女子说话,并结合画图,写字,尽可能试着与她进行沟通。

一直喂喂地称呼对方好像也不太妥当,秋浔开始以秋来称呼女子,以浔来称呼自己,只因这里草木缤纷,空气清透,一线天幕总是澄澈如洗,汩汩水声总也不停歇,这总会让他想到未曾见过的北地秋景。

在那之前,秋浔自然还不叫秋浔。他觉得,因为这等遭遇,人生也像是有了新的开始,用一个新的名字也不错。

后来他发现,阿秋回来时身上偶尔会带着伤口。他猜测,或许是她在外面遇到了野兽,亦有可能是她头上的兽角引起了谁的注意,进而遭到攻击。

他简单缝制了一块方巾,让她在外出时围在头上,遮住兽角,这样或许多少能减少她遇到的危险。阿秋喜欢用藤蔓束发,但她的发质柔顺亦散,秋浔便用树枝为她做了一支简易的发簪,方便她固定发髻,也更利于外出行动。

对他来说,与女子一起生活始终是一种很神奇的经历。做王府幕僚时,遏殷王也曾送女子到他院中。那时的秋浔一心扑在药上,院子里、房里也无处不是毒和药。那些女子迫于王命来服侍他,却总是因为不小心沾染了毒药而产生各种症状。虽然秋浔会及时给她们解毒,但这份经历还是给她们都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平常做事也总是担惊受怕。所以最后,秋浔干脆找个由头把这些人都打发走,并让遏殷王不要再送人来了,简直是给他增加额外的工作量。

可阿秋却不同。她学习能力很强,不出几日,便能与秋浔进行简单的对话,还能识别许多草药。她富有智慧和力量,周身萦绕着清透的灵气。难怪这样的女子,总会被百越视作神女。

“浔,我出发。”

每天早上,便以此为开头,阿秋弄好发髻,围上方巾,便踏上外出觅食和采药之路。秋浔留守,除了继续研制古籍上的奇药以外,还负责濯衣和做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浔的身体渐渐恢复。随着阿秋给他带回越来越多他想要的草药,奇药的研制也愈发有眉目。他再次试着在阿秋外出时跟着她,却总在绕过崖壁边的小路后,在另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失去阿秋的踪迹。

他试着问阿秋如何到外面去,阿秋只回答“穿过水”,让他摸不着头脑。

后来,在某个满月之夜,秋浔与阿秋发生了男女之事。

第二日醒来,整个过程如梦境一般在秋浔脑海里断续地闪回,他才意识到两人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但纵使他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来这一切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

秋浔失魂落魄,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阿秋,显得既冷淡又消沉。

反倒是阿秋对此能够寻常看待,仍是早出晚归,担负着运送物资之责。

秋浔并非不负责任之人,他想过,如果能做到的话,他愿意带阿秋一起离开这,给她家和名分。但他又想到,她的葱茏人特征如此明显,真的带她出去了,对她却并不一定是好事。

他在两难之间挣扎,始终想不出定论。

同一时间,他对奇药的攻克距离最终实现竟然只差一步,可那缺少的一味药引究竟是什么,他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阿秋归来后浑身是血。

秋浔吓得不轻,连忙将阿秋转来转去地仔细查看,却发现她身上并无伤痕。

他问她,这血从何而来。阿秋脸色凝重,回道:“山里,那边。”

阿秋指向一个方向。

从那时起,秋浔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努力地回忆,自己曾在沧溟看过的那些古书里的记载,一个又一个传说、奇闻、揣测、暗示,那些世间难寻的偏方和奇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珍稀花草……他在脑中如数家珍般逐一判断,斟酌,直到某本书里记载过的一味药引,出现在脑海里。

葱茏之角。

葱茏现身于世间,已历经数百年,可如今,生角的葱茏几乎无从得见。若百越受神庇佑,倒偶有葱茏族经过化神后生出兽角,便如百越当今的国后,神女贺兰箜。

换言之,有没有兽角,对葱茏人生存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葱茏一族可以断角求生,也能为了权势和地位,冒险饮毒,重新生出兽角。既然如此,若他能够说服阿秋将角给他,他或许就能炼就奇药。没有了角,他也能更顺利地将她带到世人之中,装作普通人的样子。

他试着向阿秋解释他的意图,阿秋理解了,随后警觉地护住自己的角,与他拉开距离。秋浔有些尴尬,只好向她保证,绝不会擅作主张,做出伤害她的事。但私下里,他开始研制能使兽角脱落的药材,这样,如果有天阿秋改变主意,他也能在不让她感到痛苦的情况下实现目的。

白日里,他照旧将需要的药材画给阿秋,阿秋傍晚会为他带回。

只是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辛苦取回的草药,是用来有朝一日取下自己的兽角。

4

兽角取得不易,难免损坏,因此,世人早就制出一种药物,能使兽角从根部脱落。

要制出这种药,对秋浔来说并无难度。真正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想让阿秋将角给他这件事本身。

这些日子,阿秋更频繁地带着血迹归来,她整个人都跟着忧郁了很多。秋浔一直记得她之前告诉他,血来自那边的山里,而她指的方向正是沧溟的方向。

至于事实上是不是沧溟山,秋浔不知该如何问,也根本不敢问。

“阿秋,我要离开了。”秋浔问道,“你要跟我走吗?”

阿秋看着他,没有回答。但不知为什么,秋浔觉得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试着再次随同阿秋,去探索抵达外界的道路。顺着崖壁走过一段狭窄的小路后,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进入山洞后,阴冷潮湿之气扑面而来,黑暗深处隐隐传来水声。

四周很快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秋浔小心地跟着阿秋,以防走散。

突然,阿秋握住了他的手。

“水。”她说。

随后,秋浔便感觉到自己被用力地拉扯了一下。随着身体失去平衡,他猛地坠入水中。

秋浔虽通水性,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带入水里,一时难免慌乱。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拥住了他的腰,带着他向一个方向游去。秋浔努力屏住呼吸,试图集中注意力,但黑暗的水流拥裹着他,好像总也到不了尽头。

秋浔感到气息不够,开始轻轻地挣扎。

柔软的触感贴上他的唇,为他渡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恢复刚刚的姿势带着他向前。

但还是不行,秋浔感到晕眩起来,他开始不确定阿秋到底要带他去哪,他就像是一头扎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阿秋感受到他的焦躁不安,试图再次为他渡气,却被他挣脱开来。秋浔想往回游,但因黑暗中不辨方向,慌乱中反倒又白白耗费了不少力气。

他的体力和意志力都即将耗尽,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那双纤细有力的手臂重新环抱住他。

直到回到洞口,秋浔才重新恢复意识。他终于明白了阿秋所说的“穿过水”是什么意思。

他努力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水渍,“那条水道,究竟有多长?”

阿秋看着他,陷入沉默。

秋浔无力起身,干脆坐在原地恢复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

“这么长。”阿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秋浔摸不着头脑。

“你说有多长,便是这么长。”阿秋难得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字。

“这么长……是多长?”秋浔面露不解,还是无法领会阿秋的意思。

阿秋皱着眉,再次陷入沉默,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秋浔好像终于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有些激动地拉住阿秋的手臂,“你说的这么长,是时间,你沉默的时间,便是在水里前行的时间,可对?”

“时间。”阿秋重复着点点头。

秋浔估算,这段黑暗的水路约莫是半柱香到一炷香之间。

即便是对擅水的人来说,半柱香的时间也绝对称不上短,而且还是在漆黑一片毫无方向可言的水域里,若因不辨方向而耽搁了时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为了出去,目前也只有这一条通路。秋浔之前在渔村借宿时,了解到渔民打鱼前多喜食一种叫延息草的植物,因为这种草能延长人在水下屏息的时间。后来,他借助这种草药研制出了延息丹,效果比单纯吃草要好得多。若是配合此药,秋浔或许有更大把握能顺利抵达外界。

当然,这只是最好的情况而已。

一日,阿秋回来,正赶上秋浔在准备晚餐。秋浔擅烹制食物,阿秋起初还有些吃不惯,久而久之却好像终于慢慢喜欢上了。

因此,每每看到秋浔端出吃食,阿秋总是疏离的眉目间都会流溢出自然的欢喜。

可这一日,似是感知到了什么,阿秋有些犹豫似的坐在了桌边。待秋浔端着汤出来的时候,阿秋正用有些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秋浔身子僵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兴致勃勃的神态,笑着说,“这是红枣银耳汤,柔滑清甜,你尝尝。”

拙朴的陶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汤水,红枣如玉般泛着光泽,而那若隐若现的银耳半融在汤水中,显得软糯细腻,想来是花了很多功夫熬煮。

阿秋慢慢端起陶碗,想尝尝这道人世的美味。就在唇边轻触到碗边的一瞬间,秋浔抓住了她的手腕,拿过汤碗置于桌上。

他沉默了片刻,努力试着恢复刚刚的笑意,神色最终却还是颓丧下来。

“阿秋,我真的要离开了。和我走吗?”

阿秋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秋浔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他将碗挪到自己面前,“汤凉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他松了一口气。

制不出奇药又如何?

他生于沧溟,虽然所行之道与邬氏不同,但最高的理想是一致的,那便是治病救人。

自入遏殷王麾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将毒药用在活人身上,只为记录下他们的症状和表现,再测试自己研制的解药的效果。他还知道,他制的很多毒,被遏殷王拿来索取了他人性命。他试着用遏殷王的话说服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些人于大道有害,除去他们,不也是为这世间疗病吗?

即便后来,直到他再也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可为了制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药,他不忍放弃遏殷王提供给他的助力,依然选择了继续助纣为虐。

此次出来,他既是真的为了完成奇药的制作,也是想暂时脱离遏殷王的掌控,为自己寻一个喘息的出口,一个改变的契机。

如今,他再也不想为了制药伤害任何人了。

可就在他松懈的一瞬间,阿秋拿过陶碗,将碗中汤汁尽数引下。

“阿秋!”

秋浔大惊失色,慌忙拉住她的手臂,“你为何?”

初饮下时,阿秋并无异样,可不一会,她开始因发冷而微微颤抖起来,额上亦渗出一层细汗。

秋浔心下不安,这药本是不会引发任何痛苦的,为何阿秋看起来如此躁动不适?

秋浔将阿秋扶至榻边,使其躺好。他为阿秋把脉,但脉象里隐隐的暗示却让他愈发不安起来。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比较好,只得拿来一块干净的布巾为阿秋拭去额上的汗珠。

阿秋脸色苍白,眉头因痛苦而扭曲着。秋浔时而试着给她喂水,时而把脉,试温,为她擦汗,周而复始,天快亮时,终于因紧张和疲惫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眼前已经没有了阿秋的身影,唯有一滩深红的血迹赫然入目。

而在他的手心里,两枚小小的兽角无助地安放着。

5

阿秋一直没有回来。

秋浔握着那两枚兽角,焦灼地等了两日,直到他终于相信,阿秋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既是为了成全他,也为了不违背她自己。

他按照完整的药方,制出了让他魂牵梦萦的绝世奇药。此药之所以奇,只因它若是作毒,则无药可解,若是为药,则可解百毒。

秋浔将制得的药丸放于小巧的檀木盒中,又将木盒放在了阿秋平日里喜欢放置重要物件的藤箱中。这药既是因她制成,也理当留给她。

尽管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他犹豫着是否要给阿秋留信,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

秋浔来到那处内里漆黑一片的山洞,他服下延息丹,虽无万全把握,但还是鼓起勇气踏入了黑暗中。

因有过上次经历,秋浔没有过于恐慌,但还是小心地扶着湿润的岩壁缓慢前行。

随着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他听到了似有似无的水声。水声由远及近,他也随之抵达了水域边缘。

“阿秋。”

秋浔对着眼前浓墨般的黑暗唤了一声,声音撞到岩壁上,引来一阵回响。

“珍重。”

说完,他纵深跃入水中。

回想着上次入水后阿秋带他前行的方向,他小心地向前游去。

在茫茫黑暗里,秋浔无意识地想起一些关于阿秋的事。与阿秋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如同黄粱一梦,美好,却又不真实。或许过不久,这短暂的记忆便会渐渐磨灭,直至彼此相忘吧。

耳中传来水流的声响,恍若置身另一个异世之中。不知不觉间,秋浔感觉自己好像缩成了极小的一点,在浩瀚的无极里浮沉,浮沉,即将归于虚无。

体内的气息已有些不足了。

他努力坚持着,只要方向没错,出口定在不远处。他睁开眼睛,恍惚觉得已经能在前方看见小小的光点。

偏在这时,忽觉右腿一阵痉挛。

秋浔暗呼不妙,竭力扑腾了几下,却不小心呛了一口水。

无力感迅速支配全身,秋浔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可能前行半分。一切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他的存在也将无声地消泯在这片无人知晓的黑暗水域里。

他张开嘴,想呼唤一个名字。不为求救,只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至于那么孤独。

他失去了意识,在水中慢慢下沉。

就在这时,一双纤细有力的手臂慢慢环住他,带他向上游去。

刺眼的天光唤醒了秋浔。他支起身,湖边的微风让他感到些许凉意。这里是两山之间的谷地,湖泊如碧玉,倒映着林间层叠翠影。他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异世,回到了殷华。再去翻山越岭已不现实,最好先找个有人的地方,打探一下情况。

殷华与沧溟相邻,气候阴湿,常年阴雨连绵,遍地雾瘴。不过与沧溟不同的是,这里地势不似沧溟险峻,人口流动相对大些,多有逃难或流亡人士来到此地,只求一线生机。名义上,这里是神女的封邑,归神女直辖。实则,这里的人多从事险恶行当,根本没有正经从事农桑之,神女从封邑亦得不到任何实质收益。

这里的管事人除了一些穷凶极恶的地头蛇,便是贬谪到此地,与蛇虫鼠蚁沆瀣一气的地方官,根本无人将神女和国主的权威放在眼里。可按百越礼法,神女嫁与国主前须前往殷华祭祀,为百越祈求风调雨顺。此前,不知有几代神女被卷入权力争斗,直接不明不白地葬送此地。

秋浔在一处茶肆歇脚,顺便向店家搭话。一开始,半老的店家用眼角觑了他一眼,看他高大俊秀,以为是路过的经商者,于是暗暗诅咒他命财两空。待上茶时才看清他的落魄形容和褴褛衣衫,转而猜他是个可怜的流亡者,反倒又生出几许好感。

听他一直打听沧溟的事,店家喟然叹息,“近来不知是哪个活阎王路过了那,直接捅穿了邬氏的地盘……此前那儿的义医还会下山来为过路人诊治,连我们这藏污纳垢之地,都愿意前来施恩,从不收取分文……当真是可惜阿。”

秋浔心一沉,“沧溟山……到底怎么了?”

老头儿的眼里幽暗一片,似有浓云在翻滚。

“都死了,”老板的声音愈发嘶哑,“男女老幼,无一幸免阿。”

当啷一声,秋浔手中的水碗掉在了桌面上。

店家老头儿见他这个样子,也不作嗔怪,哀极反乐道:“你说这阎王爷也是个不长眼的,他要杀,来我们这杀好了,这里什么妖魔鬼怪没有,保他杀个痛快,何必去残害那些医者阿……”

离开茶肆后,秋浔很快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只是不知是殷华当地的鬼,还是那巡游此地的魔。

一时之间,秋浔甚至想不出,被哪个盯上会更幸运一点。

但他还不及细想应对之法,只觉脑后猛遭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

……

一瓢冷水兜头淋下,秋浔一个机灵醒来,见自己处在一座宽敞的厅堂中。而斜倚在不远处的高座之上的,正是符烎。

“别来无恙,我的毒王大人。”

符烎的声音像调错了音的琴弦,回荡出诡魅嘶哑的余韵。

秋浔努力抬起头打量对方,却看不出那人究竟心绪如何。

不过看这架势,自己怕是在劫难逃。

“既是久违,王上何须这般对我?”秋浔神情和声音都是冷冷的,“你把沧溟山的人怎么了?”

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颤。

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到害怕。

世间至恶就在他面前。

“哦!”符烎故作惊讶,“你倒是提醒了本王。”他从座上下来,缓步踱至他面前,“本王游至此地,无意间听闻无衣先生竟是沧溟人。真巧,我对沧溟向往已久,趁此机会,便亲自拜访了邬氏一族。我想着,能培养出先生的地方定是能人辈出,卧虎藏龙。谁知阿……”

他摇了摇头,作出嫌恶的样子,“都是庸才,太让本王失望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他们……”符烎作出不敢相信的样子,“我听闻先生离开沧溟之前,竟一直受到那些庸才的欺凌和排挤,本王如何能忍!!!”他面部狰狞,难以遏制地怒吼起来,“我最仰仗的无衣先生因为至高的追求四处奔走,这些卑鄙的宵小竟然只会坐吃山空,还大言不惭自诩天下名医!真是无耻!荒唐!天理难容!!!”

符烎的眼睛瞪得血红,胸膛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

“于是本王,就剁了他们!”符烎用手在颈间划过,然后在鼻子前面来回扇着,“他们的尸身阿,臭得连野狗都不屑靠近。”

讲到此处,他似是终于痛快了,向后一仰倒在铺着虎皮的高座上。

秋浔却只感到周身麻痹疼痛,血凝如冰。

他稍稍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试图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份礼物,先生可还满意?”符烎的声音夹着笑意,像触地碎裂的瓷碗。

“先生游历这么久了,答应我的东西呢?”

秋浔后来才知,此处是神女别宫。几年前,神女来此地祭祀时,符烎亲自监修,将破败的别宫修整得富丽堂皇,供神女短暂安住。他本人也在此地入住,凭借他的手段,护卫祭祀平稳举行,殷华的蛇鼠们在符烎面前,如见太祖一般,尽数偃旗息鼓,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只可惜了符烎使出浑身解数,不惜散尽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之心。神女回到都城后,仍不假思索地亲举当今国主为尊。

那日后,符烎将秋浔关进别宫的一处偏房,并下令,三日之内,他必须写出药方,并亲制奇药奉上。

秋浔如约奉上药方和奇药。药引难得,价值万金的药材也仅能制出一粒,符烎不舍得让旁人试药,又不敢亲自尝试,只好让秋浔自己服毒后试药。

秋浔面不改色地饮下见血封喉,随即服下刚制的奇药,果然未有分毫损伤。

符烎惊喜万分,终于再次信任了秋浔。

离开殷华之前,符烎散尽此行所带钱财,命秋浔加紧赶制一批药。秋浔领命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制好一批便送至符烎处,同时不忘提醒,此药是奇药的同时亦是剧毒,切不可平白无故胡乱服用。

一日,符烎摆宴,宴请殷华当地所有有头脸的人物前来共同庆贺奇药制成。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貌美的伶人不着寸缕,满场穿梭不定,嬉笑乱耳,**至极。

秋浔稳坐其间,他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杯浊酿,据说是当地特产,腥浑涩酸,回苦难闻,却名为瑶池。坊间戏传,此酒掺了天女津,一杯下肚,只觉遍体生热,似与天女同房一般。

秋浔未动分毫。他看着那用腐烂的野果酿的酒,只觉得荒唐至极。

正这样想着,一曼妙女伶装作脚步不稳,竟一下子跌坐到秋浔怀里,一双妩媚的凤眼勾魂摄魄,恨不能直看到秋浔心里。

秋浔眼底冰冷一片,唇边却噙着浅浅的笑意,将杯中浊酒一股脑喂到女伶嘴里。女伶没有防备,呛得起身咳嗽,被秋浔顺手推到了一旁。

秋浔面不改色,又斟满了一杯酒,却没有要碰的打算。

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在心里默默哼唱着。

何处是桃源,桃源是我乡。

白日不现,黑夜不显。近在残梦,远在天涯。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宾客们纷纷露出痛苦的表情,美人惊叫,杯盘翻倒,场面杂沓混乱起来。

“无妨,无妨!”符烎挥舞着衣袖,看起来竟极为兴奋。他的手向上高举着,冲满座宾客吼道,“先入地府,再升九天!!!”

随着他的喊声,门外又进来一众女伶。她们走到宾客身边,松开衣襟,袒露前胸,一手执银壶,向双峰间倾倒。

乳白色的琼浆停在雪团间,光泽莹润,晶亮欲滴。

符烎发疯一般,“众仙家,满饮此杯!!!”说完,他率先扑到女伶身上。

在场的宾客刚才还痛苦万分,眼下又被符烎的疯狂感染,纷纷改换痴态,仿效起来。

刺耳的叫嚣,杯盏坠地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混作旋转的涡流,将所有人吞噬其中。

秋浔理了理衣襟,无视身旁女伶的惊愕,淡然离席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已有人突然倒地抽搐,剧痛如蛇缠绕着他们的脖颈,蚀骨钻心。

原本的嬉闹作乐,顷刻间已是万鬼悲哭般的地狱场景。

秋浔笑了。他回过身,见处在宴厅深处的符烎,亦是一脸痛苦地倒地痉挛着,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意。

这份快意,几乎能让他忽略自己体内正剧烈肆虐着的疼痛。

他尽自己所能,在所有能用毒的地方,都用了个痛快,酒水、熏香,还有他们以为是解药的那杯琼浆。代价是,他自己也难以幸免。

他这一生,绝对算不上清白。如今这个结果,也算是对自己的罪孽有了交代。

他走出门外,故作慌张地呼唤侍卫,说宾客们都吃坏了肚子,命其寻医者来诊治。

侍卫犯难,方圆几里的医者刚被屠了个干净,上哪去寻医者呢?

不过,既然是吃坏肚子,跑几次茅房便无事了吧。

6

符烎倒地后,瞬间恢复理智。他借着余力,挥刀砍倒了几个挡在他眼前的人,踉跄着走到门外,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侍卫,追赶秋浔。

随即他命人取来随行带着的那枚祖上传下来的奇药。纵是秋浔新制的药有假,这枚他珍藏已久的药总不会有错吧。

他不待侍从取药,直接一把抢过,颤着手将药取出,直接吞入。

时间缓缓流逝,他感到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没事了,没事了。他在内心安抚自己。

突然,一阵急剧的痛楚撕裂心肺。他扑到在地,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时间倒回秋浔初入王府,进入石室时。早在秋浔欲写药方,侍者俯身为他磨墨之际,秋浔便以极快的手法,悄无声息地换掉了盒中之药。

侍卫追赶着秋浔,一路至双华山脚下,也就是秋浔醒来的湖畔边。匆忙之下,侍卫得令追赶,却不知追到了究竟要怎么做,是就地斩杀,还是捆缚带回。

一时间,追赶的人反倒没了主意,而被追的人也已是穷途末路。

秋浔体内已是剧痛难忍,突然一阵腥味上涌,他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抬起头,见殷华的天幕仍是雨雾交叠,晦暗不明,似是被地上的蛇虫搅起的尘埃侵染已久,再难以涤清。

要是临死前,能再看一眼那澄净的“秋日”天空就好了。

秋浔的身体向后倒去,坠入湖中。

……

待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仍像上次那样躺在湖畔边。

除了身体已无大碍,他还在身上发现了一个盒子——正他留给阿秋的药。

后来,为了躲避符烎的人,秋浔向北前往边境,过了数年隐姓埋名的生活后又继续向北,进入了长原。

秋浔将仅余的两枚药取名无澜,在亓深离开河中前往都城那日,赠与了他一粒。现在想来,他那时或许已做好了离开南林的打算。

想到这,亓深已经走到日前几人饮酒畅谈的地方,那时的他们围着树屋且歌且舞,如此快意。

如今,这里萧索一片,万物凋零。树屋早已化作灰烬,连支撑着树屋的参天古树亦只剩光秃秃的一截树桩。

万年枯荣树,万年向生,万年向死,生死一线,只能看树的机缘。

亓深正感慨,突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绕树而行,仔细留意着,很快便在树根处看到一个形状齐整的凹痕。

他用手触碰,那一块古木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化成细小的碎块,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一个木盒。

木盒藏于树干内,竟没有受到大火的侵袭,连盒上的小锁依然完好地挂在上面。

亓深稍使出一点力,挂锁便脱落坠地。打开盒盖后,他看到了盒中的那枚发簪,如同沉睡般宁静,带着一抹熟悉的气息。

这是阿玘到南林后不久带上的簪子,是牧茧所赠。现在想来,阿玘从沧溟回到南林后确实没戴过这枚簪子了,原来是在这里……

亓深拿起发簪,上面除了阿玘的气息外还残留着一丝血腥气。

他将发簪放回木盒,将锁重新挂好,放回了原处。

恰在此时,一颗红色流星转瞬划过夜幕。残存的光晕如血,最终又消弭在夜幕里。

红色的流星……

“快了阿。”亓深喃喃道。

他远眺浓重的夜幕,那里半点星影也无,唯有浓云逐渐聚拢,翻腾如深渊倒悬,万钧将倾。

写了个爽~

好像快写到自己很喜欢的一个部分了,很多场景在脑子里,希望能写好~

加油加油!

二编:总算到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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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羁旅之毒:怒渊倒悬,万钧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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