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浔被宵行卫强行灌了迷药后押入一辆马车。在慢慢远离沧溟的过程中,秋浔闻到了一股烟火气,很像霞萝节日庆典时,整条长街的爆竹轰轰烈烈地燃放后,弥漫难散的气息。但还未等他深想,随着麻痹的感觉在身上蔓延开来,他终于彻底昏迷了过去。
在昏睡和短暂清醒的间隙,秋浔的脑海中一直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一些画面,有些是最近与阿玘在一块的场景,有些则更为久远和混沌。影像交叠,又纷纷散乱错开,在他脑内回旋轰鸣着。一时间,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沧溟,那里还是邬氏的领地,而他还只是一个因为担心被大孩子围堵而在密林里东躲西藏的少年。
再后来,他离开沧溟前往了外面的世界,认识了符烎,又因为寻找药材,从悬崖坠落,意外结实了阿秋。
之后又是漫长的逃亡,流浪,记忆里的画面也始终摇摆不定。直到摆动停止,薄雾隐去,在视野里慢慢清晰起来的,是他一生的桃源——南林。
1
在汝安抵达南林之前,秋浔便已事先从亓深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亓深说什么,他听什么,也不多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好奇。毕竟,他替亓深看顾南林的男女老幼这么久,多一个少一个,对他也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尽管他从亓深只言片语的暗示里,预感她也是葱茏一族。
亓深一出发,秋浔便拖着牧茧将亓深的卧房收拾出来,好腾给即将到来的汝安住。牧茧要是敢偷懒,秋浔便立即搬出“大将军”三个字镇压皮猴,屡试不爽。
后来,汝安如约出现在南安居小院,清透的眼中饱含着好奇,却耐心地藏起疑问,十分宁静乖觉的样子。
汝安年纪比牧茧小一些,但因生得瘦小,又有一双仿佛不谙世事的眸子,总让人下意识把她当作小孩子。许是与男子一起生活久了,冷不丁与这么小的一个女孩朝夕相处,秋浔还真的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过日子总还要继续。该吵的嘴,一句不会少,只不过多了一个总是微笑不语的看客,还会在两个大男人吵架冒出升级的苗头时,及时下场拉架。该偷的懒也一次不会少,只不过多了一个瘦弱的善后者,总会主动去收拾残局。
由于牧茧的良心还没有发育成熟,往往是秋浔先看不过去,默默从汝安手上接过琐事,再催她去玩。而每当这个时候,汝安都会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接着她就像没听到秋浔的话一样,随手又拿起什么忙活起来,甚至有点旁若无人的感觉。
她总是有种超乎寻常的认真,连擦桌子扫地都颇有治学严谨的风范,活像个小学究。秋浔经常忍不住想要逗她,又不敢逗得太过。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一副稍有惊动就会往下掉小珍珠的样子,尽管秋浔确信她绝非是那样的性情。
在他的认知里,葱茏始终是智慧隐忍的族群。其灵智惯于隐藏在纯良无害的外表之下,这是自古以来他们自保的方式。而在关键时,他们所能激发出的强大力量又绝非常人能及。故而,他逗归逗,却从未真的觉得汝安心智未开或是柔弱可欺。
根据他对她仅有的了解,她自幼失怙,多年来寄人篱下,虽然获得了优越的生活,又很幸运地得到了还不错的照顾,她仍能果决地斩断与过往生活的关系,孤身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能对他人保持既温顺体贴,又不卑不亢的态度,除非迫不得已,绝不轻易求助他人,甚至还愿意主动帮助照顾他人,凡此种种,已绝非同龄的孩子可以企及。
秋浔相信,眼下她所表现的拘谨,只是因为还在观察和适应这个环境。
日升月落,人们都在适应着眼前的变化。直到有一天,牧茧第一次溜出门之前主动带上了汝安,又或是汝安第一次在饭桌上,加入了秋浔和牧茧的拌嘴,种种迹象都昭示着时间强大的腐蚀力,将原本的边界和隔阂侵蚀得日益模糊,又从这种模糊中生长出韧如藤蔓的羁绊。
汝安拜秋浔为师,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专业学习和东家走西家窜的业余实践里慢慢融入了南林的生活。白日里,她最常做的事是与牧茧一起上山采药,然后会毫无意外地演变成漫山遍野的追逐游戏,以至于每日归家时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满身泥污。
回到南安居小院,牧茧一卸下身上的竹篓,便一屁股摊在摇椅上,叫苦不迭。
“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哭丧着脸对秋浔说,“我跑不过她。”
秋浔但笑不语,眼下牧茧还不知道汝安的身份,或者说这里大部分人都是怎样的存在,想必他还是云里雾里的。
说话间,汝安也回到小院。她除了寻常采药,还会顺手帮村民采摘一些东西,所以往往会比牧茧回来得晚些。
“去打水。”秋浔轻轻踢了踢摇椅。
牧茧不情不愿,但还是哼唧着去倒了热水来。与此同时,汝安习惯性地坐到桌边,等秋浔为她解发。
汝安的头发已经蓄得很长很长,在山上跑时很容易被漫山遍野的枝茎刮乱,还会粘上很多树叶和花瓣。秋浔手指灵巧,将汝安的乌发散开后,顺着向下理了理,长发很快复归柔顺,沉甸甸地像是要坠到地上。
秋浔第一次要帮汝安洗头发的时候,汝安难得显出几分慌张。在她的认知里,除了侍女之外,上次被人如此细致地照顾还是她父亲还在的时候。秋浔对此倒十分坦然,他作为医者,在亓深的托付之下照顾南林村民。对他来说,照顾汝安和照顾村里其他小孩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分别。
虽说这个孩子,可能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在秋浔细致周到的服务之下,汝安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就被春风化雨滋养得服服帖帖。毕竟,被人照顾是会上瘾的。
秋浔特意配制了一些花香水,每次为汝安洗头发时都会倒一点在水里。这样,等洗完晾干,发间的香气便会经久不散。
长发入水,像浮动的水草。秋浔指腹轻柔,在汝安发间寸寸辗转,一点点赶走了她在漫山遍野撒欢的疲惫。秋浔身上的药气与浓重的熏香气互相渗透着,有点苦,有点曲折离奇。这曲折的味道环绕着汝安,却让她莫名感到放松。她眯着眼,看从密林间隙溜入的一点碎光,笼罩在秋浔柔和的眉眼周围……她常常就那样睡着了。
其实,秋浔身上虽有药气,却并没到需要以浓烈的熏香来遮盖的地步。汝安后来意识到,他可能只是单纯习惯了使用熏香,有时是驱虫熏香,有时是温和的提神香,他本就擅长制香,村民做多的香,也会给他送来,以至于小院里总是“香火不断”。
后来,亓深身中十三幻梦之毒,伤痕累累地从边镇归来,解毒后便在南林静养。为免常有外人前来刺探,秋浔亲自前往将军府对凛夫人作以解释。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汝安,万万不可与亓深独处一室。
没想到事与愿违。待他归来,得知汝安还是与亓深单独在房中过了一夜,而亓深的幻毒竟也彻底解除。
秋浔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久违的怒意在体内迅速蔓延。那一瞬间,他无暇去追溯这怒意到底从何而来,只顾着将汝安单独叫到房中训话。
“我临走前和你说过什么?我是不是再三叮嘱你不要进他房中?还有你在这第一次过生辰那天,我教过你什么?还是说……你心里从来没有认过我这个师父?既然如此,你……”
秋浔说了一长串,直到怒意上头之下一口气把自己堵住了,害得他不得不背过身大喘气。
这是自认识以来,秋浔第一次对汝安发脾气。汝安也有些愣住了,一声不吭地看着秋浔气息未平的背影。
等了半晌,秋浔慢慢冷静下来。他有三分后悔,剩下七分却坚定地觉得自己没说错,故而仍维持着气恼的样子转过身。
汝安微垂着目光,明亮的眼眸里有光在隐隐颤动。
秋浔只觉得心跳停滞了一瞬,到嘴边的说教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差点又把自己堵住了。
与此同时,他突然意识到,汝安好像比刚来时长高了许多——他对她说话时已经不需要微微俯身了。
他心道,她也快二九之年了阿。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缠绕住了秋浔,“我……”
汝安等着他继续说,却没有等到第二个字,于是开口道,“师父,我做错了,你别生气。”
秋浔:我不生气,我已经被堵住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昨天夜里……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秋浔说得隐晦,但他相信汝安能明白他的意思。
独处一夜,也不代表一定会发生什么。他刚刚太急了,眼下冷静下来重新打量汝安一番,感到放心了些——至少她看起来应该没有受伤。
但汝安接下来说的话,差点让他当场吐血。
汝安蹙着眉,似是在仔细回想昨夜之事,脸上少见地泛起一抹红晕,“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秋浔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底怎么了,他……碰你了吗?”
“我之前服过十三幻梦,大概记得那种感觉,兄长当时应该是在幻觉里,而且……是一个和我有关的幻觉。”
秋浔简直要急死了……他索性为汝安把起脉来。
汝安脉象平稳,不浮不躁……现在显然躁的是秋浔。
汝安一边被秋浔把脉,一边斟酌着用词,“昨天晚上……感觉像是入洞房。”
秋浔感觉自己像是聋了,“什、什么?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露出如遭雷击的表情,半天缓不过气来。
那短短的一会,他差点把他的一辈子都考虑了一遍。
他让汝安等在原地,自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枚小小的南红药瓶,里面是进行过改善、能让过程不至于太痛苦的落胎药。
“汝安,”秋浔斟酌着用词,“若你因此有了孩子,你该如何?”
汝安似是有些意外,“孩子?”
“我们都知道,溯渊他……有自己的坚持。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想法。此药三日内服下有效。”
汝安意识到秋浔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她的表情有一点奇怪,但不是吃惊,也不是忧虑。
“师父,若我不吃药,会如何?”
“你不……”秋浔语塞。
若真有了孩子,她难道执意要生下来?亓深那边还不是最主要的,秋浔真正担心的,是河中城那位若知道此事,定不会善罢甘休。
2
那日起,秋浔明显变得沉默寡言,以至于连牧茧都看出了不对劲。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就因为我要走了,你就这么魂不守舍的?”
亓深即将护送一批古籍前往都城,破天荒地要求牧茧随同。牧茧沾沾自喜之余,也意识到了这批古籍意义非凡,不由得感到使命重大。
秋浔没有理他,甚至可能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愁眉不展,神情阴郁地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与牧茧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这时,汝安从一旁经过,正要放弃吸引秋浔注意的牧茧,眼见着秋浔的眼睛陡然瞪大,一把抓住了汝安的手腕,给她把起脉来。
这些日子,牧茧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秋浔动不动就揪住汝安的手把脉,他都怀疑秋浔是不是吃错药了。
“没有……没有……”秋浔念叨着,神情有一瞬的放松,随即又变得紧张起来,“不对……还早、还早……”
“他没事吧?”牧茧表情夸张地给汝安使眼色,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
汝安笑着摇摇头。
牧茧和亓深离开时,秋浔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一日,秋浔和汝安像寻常那般到山顶纳凉。在空地上铺好毡子后,汝安点了几盏小小的灯火,摆上一些果脯和米酒后,便与秋浔并肩而坐。
熏风夜来,漫天繁星若坠,虫鸣在远近不一的地方彼此呼应交织。
秋浔一下一下地啜着酒,没有说话。汝安也静默着,时而起身在四周熏香,在附近走来走去。
等她回来时,发现秋浔已经躺下了,正盯着夜空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学着师父的样子躺着看天,感觉夜幕像是正往下压过来,星星都快掉到脸上了。
“汝安,”秋浔开了口,“想不想去南境看看?”
汝安转过头,见秋浔正侧身看着她。被风拂动的灯火的影子在他面庞上摇曳,显得他神情含混,一瞬严肃,一瞬又分外柔和。
汝安没来由地心跳加快,下意识回道:“想。”
秋浔愣了片刻,像是没预料到她会回答得这样干脆。他随即唇角弯起,向着满天星斗大笑了几声,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汝安也笑起来,拍了拍秋浔的背。
二人简单收拾了行囊,与村中人道别后,便上了路。秋浔不敢贸然行官路,便循着之前逃入长原的路线,准备通过奇险的山路进入百越。
自从秋浔教汝安识得大部分草药后,便很少与她一同入山。这次行山路,秋浔终于见识到牧茧所谓的“跑不过汝安”是怎么回事——汝安进入状态后,在山里如鱼入渊,简直快到拉都拉不住。秋浔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还要时不时唤两声,生怕徒弟走太远,师父在身后被狼叼走了也不知道。
入夜后,二人便找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燃起火堆,轮流守夜。火堆里燃着有驱虫之效的草木,浓烈的香气环绕着两人,将蛇虫鼠蚁驱逐在外。哪怕在白日里,若经过山清水秀处,二人也会短暂休憩。在汝安假寐时,秋浔常在一旁熏香驱虫,或是扇动折扇,为她送风纳凉。
这中间经过了一次满月,秋浔本有些不安,可最终无事发生。
半个月后,二人出山,装作寻常旅人进入临楚城外官道。沿此路向东南,便可直达百越都城霞萝,向西可依次抵达殷华、沧溟。汝安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但显然没有看到任何让她惊喜的东西。
秋浔注意到她恹恹的神情,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和想的不一样,以为这里满地的牛鬼蛇神?”
汝安没说话,但心思都写在脸上。
“这荒郊野岭自然没什么可看的……”秋浔犹豫了片刻,随后下定了决心,“为师带你到临楚城看看!”
二人在城外草市买了衣裳和帷帽,便混到等待入城的队伍里。临楚的北门与长原河中遥遥相对,专用作迎送进出国境的官商和百姓,进出需得有文牒或是受百越礼,而南面城门专供境内通行,故而审查并不严格。
临楚作为南境边城,与河中有许多相似之处,城内都是多族混居,文化糅杂。不同的是,临楚气候更湿热,市坊分布也极不规律。城内地势起伏错落,街道千阶百栈,弯弯绕绕,一会是高阁耸出,转个弯便是下沉的街道里各式店铺犬牙交错。不管站在哪儿,都是人声喧嚣,烟气蒸腾。
汝安目不暇接,明显变得兴奋起来。
秋浔见她如此,也觉得非常快意。但他忽然瞥到前方的茶馆门口站着几个上身裸露壮硕的标致男子,连忙一把捂住了汝安的眼睛,加快步伐将她带到前面去。
汝安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被他带走了。
秋浔此行带了不少银钱,都是在南林时积攒的。他找了家上等的驿馆,起初要两间上房,在被告知两间房相距甚远时,因为不放心汝安独住,便改成一间里面可被隔成两个空间的卧房。
二人稍作休整,先到楼下饱食了一顿,随后到城中闲逛遛弯。
汝安兴致高涨,圆圆的眸子里闪着光,“师父,我想去刚刚路上经过的那间茶肆,就是门口站着很多堂倌的那个。”
秋浔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小孩子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汝安不假思索,“去茶肆当然是喝茶了。”
“那……”那是喝茶的地方吗……秋浔不知如何解释,只觉得浑身难受,“我不管,我身上痒,要去洗澡!”
“啊?”汝安有些吃惊地看着全无威严的师父当街撒娇耍赖,“那……师父去沐浴,我去喝茶,岂不两全?”
秋浔气急,转念间又笑了起来,“好啊!”
随后,他大摇大摆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汝安先是喜笑颜开,正要高喊“谢谢师父”,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垮了脸。
“师父,我没有银钱啊!”
临楚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好像总有人源源不断地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仔细聆听街边巷尾,便能听出里面浓郁的南境语音,时而急促,时而绵软。男子的声音总像在生千头万绪的气,而女子的话音尾调婉转,像带着些许哭腔,当真是“如泣如诉”。汝安觉得十分有趣,很认真地听着。
“就在前面了。”秋浔提醒她。
汝安回过神来,“师父会讲南境话吗?”
秋浔愣了一下,一时间好像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不一会到了汤屋,秋浔撩开门帘,带汝安走到室内。顿时,黑暗和潮湿,又带有淡淡香气的气息同时扑面而来,汝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恰是这时,身边的男子对汤屋掌柜开了口,讲的正是地道的南境话。
哪怕原本非常熟悉的人,突然用另一种语言讲话,声音也会呈现出一种陌生又特别的磁性。
在幽暗的光线里,汝安慢慢睁开眼睛,心也随之狂跳起来。秋浔仍带着笑意在与掌柜攀谈着什么,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但音调柔软好听,像在唱曲一般。秋浔的侧脸被柔和的光线映照着,氤氲的水汽将他烘托成梦中的影像,连那些听不懂的话也像是梦中呓语……
“愣什么呢?”秋浔弹了下她的额头,“走吧。”
汝安注意到,他的唇边虽仍挂着浅笑,但神情竟显得有些局促。
“师父,你刚刚和掌柜说了什么?”
“我跟掌柜说,”秋浔低头凑近汝安,“把我身边这个小丫头押在这抵泡汤钱,哈哈哈!”
“……”
秋浔直接要了雅间,里面有供二人分开沐浴的隔间,亦有位于中堂的汤池可以两人同用。泡好后,还可到位于中庭的休息场所,边使用茶点,边赏景小憩。
秋浔早已计划周全,“你先,我到外面等。”
汝安点点头,被侍女引了进去。
秋浔穿过浴场,准备到中庭等待,却突然觉得心里不踏实,随即折返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被追杀留下的后遗症,又或是因为知道汝安的身份而看谁都觉得别有用心。他寻了借口将侍女遣了出去,将门锁好。
汝安感到奇怪,轻轻将隔间的门打开一道缝,唤道:“姐姐?”
秋浔僵在原地,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汝安解释。
汝安正从门缝中往外觑着。秋浔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强撑着笑了笑,“那个……自己洗澡会吧?洗完到池子里来,去去乏。”
他指了指冒着热气的汤池,“不用急,也不用怕,我就在……”
话音未落,汝安所在的隔间里发出瓶瓶罐罐倾倒坠地,还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怎么了?”秋浔急忙前去查看,推开门,氤氲的热气夹着花瓣香扑面而来,遮住了视线。秋浔挥去热气,见硕大的浴桶里花瓣浮动,却没有汝安的身影。
正狐疑着,只见水花迸溅,汝安从水中冒出了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肩膀。
他急忙转过身,“怎么回事?”
“脚底滑了一下。”汝安小声解释。
秋浔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心虚,随即转过身面向汝安,“洗头发。”
汝安顺从地转了身,而后感到脑后的发髻被松开,满头乌发在水中如水藻般浮动。
秋浔用花瓣揉搓着汝安的长发,再以手作瓢舀起热水,顺着头发上部淋下来。几番重复后,他感到自己的心绪也平复了下来。
“师父,刚刚那个姐姐说,汤池上有机关可以滑动布帘将这里分成两个区域,你不用等我,也去洗吧。”
听到汝安的话,秋浔微微笑了笑,说了声“知道了”。
汝安出来时,秋浔已在池中。圆形的池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挂着薄薄的帘子,氤氲的水汽仍在向上升腾,使对面人的身影显得影绰朦胧。
“师父?”汝安试探着叫了一声,瞬间听到空旷的空间反射的回声,感觉非常好玩,“师父!师父!”
秋浔本在闭目养神,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好啦……”
汝安进到水中,有些烫意的汤池水瞬间包裹住她,“师父,这水好烫。”
秋浔轻启双眸,向她看过去,“过一会应该就习惯了。”
“嗯……”
“或者你换个位置看看。”
“好。”
汝安在水池边慢慢挪动,秋浔能看到她的身影慢慢向已被水汽濡湿的布帘靠近,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好些了吗?”秋浔问道。
“这里好一点。”汝安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温泉水热度高,也会发生有人在泡汤时晕倒的情况。想到这,秋浔也向汝安的位置靠近了一些。
“师父,要泡多久才能出去?”
汝安的脸颊已被热水烘得发红,额上细密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水汽还是汗水。
“这就受不了了?”秋浔笑起来,“过来点。”
说着,秋浔越过帘子,从侧边将手探了过去。
平常宽袍大袖的秋浔看着非常瘦削,眼下汝安看他将薄薄的褝衣长袖挽起,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有些看愣了神。
他的手指纤长白皙,晶莹的水珠闪着光,顺着手臂一串串往下坠落着。
“头呢?”秋浔疑惑地问道。
汝安回过神,慢慢将自己的头凑到他手掌下。
秋浔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热,但也还好,随即胡乱揉了一把,“再坚持会儿。”
汝安看秋浔将手收回到帘子另一侧,自己慢慢向水里缩了缩。
……
出浴后,二人在庭院中小憩,院中小小的红枫偶尔随风摇晃几下叶片,此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静止的。茶杯里,淡黄色的茶汤冒着热气。
侍者适时地端上两个小碟子,里面各有一枚鸡蛋。
“温泉水鸡蛋,掌柜说客官之前来吃过,对此赞不绝口,这回特命小的送来。”
侍者退下后,秋浔拿起一枚鸡蛋,剥开顶上的皮后递给汝安,“里面是半生的,你尝尝。”
“师父之前来过这儿?”
秋浔神色从容,“我的前半生不是流浪就是逃亡,临楚这么繁华的地方怎么少得了我?”
“还没问师父,这次回百越是有何打算?”
秋浔叹息一声。
有何打算,合着你这小丫头心里没数是吗?
“那你有何高见呢?”
汝安啜着鸡蛋,“师父是沧溟人,我想去沧溟。”
秋浔腹诽,这小丫头怕不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连想都不带想的。
他心里明白,就算不为汝安,想要回到这片土地的想法也已经在心里藏了很久了。眼下,唯一让他感到不确定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危险是否仍会如影随形。
“去也无妨。”秋浔虽仍在笑着,那笑容中却有一丝难以掩藏的忧虑,“那里环境清幽,更有不少当地独有的珍稀草药,带你游历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秋浔伸手按住汝安的手腕,食指和中指指腹迅速感知到她的脉搏。脉搏仍旧是老样子,没有特别的暗示,他感到放松了些,“既然来了,就好好领略一番这里的风光。等回去了,再想来就难了。”
汝安没有接话,而是轻轻转开了目光。
次日天刚见亮,秋浔就没头没脑地把汝安叫了起来。汝安强打精神啃了几口素饼,又被秋浔拎到大街上。在六神无主地跟着秋浔走了一段路后,见秋浔不知从哪扯出一张桌子,还竖起了一道旗子。
其上一个“书”字。
“师父,你这是……?”
“开张!”秋浔清了清嗓,“接客!”
秋浔开展的业务广泛,开药方,看相,代笔,还有诸如此类的鸡零狗碎,简直无所不包。他操持着地道的口音,刻意隐去了身上淡然处世的气质,转而换上一身市井气与来客谈天说地,竟是汝安全然陌生的模样。
秋浔坐在桌前,汝安便坐在秋浔身后的台阶上,二人都戴着帽帷,好像生怕露出面容。汝安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但既然秋浔坚持,她也只好听从。
在这些来客里,若遇到有人问诊,秋浔多少会显得有些不耐。汝安凑近去看他写的药方,都是一些寻常药材,没有那些让他引以为豪的毒物。汝安心想,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来看诊的人没办法得到那些稀有的药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不论是哪种原因,都是合理的,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但是……
汝安看向秋浔,他那本来惯于松弛,常挂着笑意的眉眼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克制。
汝安想,这或许就是,杀鸡的“牛刀”的切肤之痛吧。
“别看了,看我看出了一副海枯石烂的劲儿……”秋浔忙里偷闲地打趣她。
汝安听话地收回目光,强忍到贵客离席才重新凑过来,“师父,我们今天到底是?”
“没看出来吗?”秋浔指了指旗子。
“只看出你在……赚钱?”
“对咯!奖励你的。”说着往汝安手上扔了几个铜钱。
汝安淡然地看了眼手心里的铜钱,“我们……没钱了?”
“那不至于……”其实也快了。
汝安其实多少有所预感,听到秋浔说“不至于”,便知道是**不离十了。
“那我们早点离开临楚,是不是就不需要什么钱了?”
“急什么?”秋浔调转了话头,“你在惠安,家里会过七夕节吗?”
汝安有小小的失神,而后回道:“城中会有灯会,官宦家喜好结伴出游,我们也……一同去玩过。”
秋浔留意到汝安的神情,“你倒不像是乐在其中。”
汝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露出一点强作的笑意。
“正好!”秋浔轻拍手掌,“再过些时日便是七夕,带你感受一下临楚城的七夕节。”
“这么说,我们还要再住些时日?我们……钱真的还够吗?”
“钱钱钱,”秋浔有些恼怒,“小小年纪,总操心钱的事作甚?”
汝安撅了撅嘴。
不操心,钱就会自己蹦出来吗?
但没想到,秋浔始终带着她安安稳稳地住上房,没有克扣她一粒米。
转眼到了七夕那日,自晨间起,街上便是一片清冷之气。
一开始汝安还很兴奋,“师父,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出摊啊,做什么。”
“可今日不是七夕吗?”汝安觑着秋浔的神色,试图看到他故作若无其事的蛛丝马迹。
可惜,没有。
秋浔只是神秘地笑笑,没再理会她。
到了平常出摊的地方,汝安摆放好物件便乖乖站在秋浔身边。她从出来便感受到,今日街上的氛围格外凄清,加上天气也是阴惨惨的,有种十分压抑的感觉。
这时,一位老者缓缓落坐在秋浔面前。
“我想给我的女儿写一封信,劳先生代笔。”
秋浔闻之,不慌不忙地拿起笔,“敢问令爱芳名,生卒年月,家中可有亲眷需在信中提及的?”
汝安闻之一怔,生卒年月?
“小女名唤叶泠,刚好是百越新皇登基那年出生。我们本是长原人,小女十四岁那年意外走失了,有人说是人贩子将她掳走卖了,也有人说,有一伙恶徒专门掳掠年少的男女,再将人卖到百越去,供贵族取乐……”老人抹了抹眼睛,强撑着说了下去“孰真孰假,我们无从判断,但痛失爱女,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找下去。我们夫妻二人变卖了家产,从长原的东边找到西边,一无所获后又南下百越。谁知入城时,家妻不知服了什么药,一开始只是身体有点麻,后来慢慢失去了行动能力,我们只好在此地寻一隅安身,这一安便是数年。如今,妻子的病症依旧无药可治,而我为了谋生,只好没日没夜地做工,这双眼睛也快要熬坏了,连写一封信都要托人代笔……”
讲到这,老者不知是使出了怎样的力气,竟还对秋浔和汝安露出了些许笑意,尽管他脸上泪痕还未干。
汝安看着秋浔的侧脸,见他听完老者所述,神色如常地提笔写了起来。写完后,对着老者念了一遍,便折起递给了对方。
老者收下信后,并没有要付钱的意思,道过谢后便起身离开了。汝安看了看四周,平常摆着一溜代笔、相面摊子的街道,今日竟只有零星三两摊,想来,今日出来代笔的默认是无偿为亡者写信。
“师父,刚那位老者说他的妻子重病卧床,我们能否去给她看看?”
“怕不是寻常的病症,搞不好要用毒才行。”秋浔若有所思。
“去看看吧!”眼见老者的身影要消失在街角,汝安难得显得有些急切。
“那便走吧。”
秋浔和汝安跟在老者身后,终于在他家院门前追上了他。秋浔说明来意后,老者心怀感激地邀请他们进到院子里。院落狭小,唯一的一间主屋便是夫妻二人的居所。一进门,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好像它早已融入了屋中每一处缝隙和角落。显然,卧床的妻子常年药不离口,只为吊起那一缕精气神,再与想要寻回爱女的期望摽在一起。
那老妇人仍在昏睡中,并不知外人来访,秋浔并不拘泥,二话不说便开始诊脉。
诊过脉后,秋浔便在带来的纸上写下药方,仔细注明药量和服用期限后,郑重地对老者说道:“老丈,我不想骗你,这方中有数味药材是有毒的,你可敢一试?”
“你说的毒是……”老者有些犹豫。
“请相信我师父,他最擅长以毒医人。”汝安在旁补充道。
老者看了看旁边遮着头面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这位医者的徒弟。转念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便下定了决心。
“那我便试上一试。”老者捏紧了药方。
“泠儿……泠儿……”
原本在床上昏睡的妇人突然哑着声唤起来,“是我的泠儿回来了吗?”
“医者莫怪,我的老妻偶尔会说些胡话。”老者赔笑道。
“老头子你莫骗我”老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明明听到泠儿的声音了。”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汝安,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妻子。
汝安不假思索地向老妇人走了过去。她坐在床边,拉住了妇人的一只手。
“希望你们的女儿还好好活着。”汝安用能让老妇人听到的声音说。
那只被她握着的苍老的手微微捏紧了一下。
“老夫人,一定要好起来,不要被打倒了。”她用同样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而后便起身,回到了秋浔身边。
离开小院后,二人静默了一阵。
“是什么让你想要更深地去了解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秋浔先开了口,“我猜并不是因为单纯的同情心?”
汝安看向秋浔,只见他神色平和,既想探寻她真实的想法,又全然没有刺探或要揭开什么的企图。
“我……之前也险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笙歌的夜晚。
秋浔有些意外,一瞬间拧起了眉,“你是说……我从未听溯渊提起过……”
“我会来河中,也有这件事的关系。”汝安垂下头,努力露出了浅浅的笑,“我是幸运的。”
汝安此前似是也没有深想过此事,稀里糊涂地离开了惠安,甚至都无暇为此感到后怕。几年过去,她竟无意间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与她的遭遇一线之差的另一种结局。
她接着说道,“那对夫妻,一方面认为女儿生还的希望渺茫,一方面却还执着地寻找着,哪怕就这样耗尽自己的一生……”
秋浔看着她,就算她没有将话说完,他也能明白,她是想说,若她当年真的被恶人掳走,此后所有的命途多舛,甚至都无人哀悼。
不会有人,一遍遍在这世间的泥泞里翻找她,更不会有人,在这样的时节里,想着给她写一封注定不会被她看到的信。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包裹住了汝安无意识握紧的手。秋浔的掌心是干燥的,覆盖住她的手背后,慢慢升起温度。
这份温度,顺着汝安纤细的手臂,一直延申到她心间。
“饿了吧?”
“恩?”
“带你吃好吃的。”
“摊子呢?”
“管他的!”
午后,他们又陆续写了不少信件,旁边也多了几处代笔的摊子。因着这一日特殊的缘故,他们守着摊子,直到天光散尽,灯火星起。
秋浔对汝安说,入夜后,大家会将给亡者的信件放入河灯中,让水流将信中的言语寄送给亡者,以表生者的哀思。
在北地张灯结彩,阖家同欢的这一天,却是南境的魂追节,俗称鬼节。
夜更深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旁边的几处摊子也陆续散了。
“差不多了,回去吧!”秋浔对汝安说。
“师父我不累,”汝安努力掩饰着疲倦,“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代笔了,我们再坐会吧。”
秋浔看她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了,正要起身劝她,忽而听到头上传来一阵隆隆声。
要下雨了。
刚起了这个念头,豆大的雨珠便纷纷坠落下来,秋浔连忙脱下外袍罩在汝安头顶。
“快走!”
“可是!摊子!”
“别管了!”秋浔大声回道。
“师父,明天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对!”
秋浔以为汝安会再说些什么,谁知她却突然沉默了,让他无从应对。他心里有些空泛的感觉,揣测着,汝安是在不舍吗,又或是在想象接下来的旅程。
恍然间,秋浔发现他们已经一起生活数年。他早已习惯了这个喜欢藏起心事的女孩,也会下意识地去猜她心里在想什么。
回到驿馆,两人身上被打湿个彻底,店家看到他们惨不忍睹的模样,忙不迭送热水到房中供他们清洗。汝安正要更衣时,竟意外地在自己榻上看到一套白底秀金丝的华美衣裙。
汝安:“师父,这衣服……”
“比不上你在惠安的用度,凑合穿。”
汝安笑起来,谨尊师命地将衣裙换好。
等他们换好衣服从窗边一起向外望时,雨已经停了有一小会,有稀稀落落的虫鸣声从远近不一的地方传来。雨洗后的石板街道反着光,显得十分洁净。静谧的长街向前短暂铺展,便转到目不可及处。
秋浔微微低头,便能看到汝安梳整好的发髻,其上簪着几串莹白的珠花,与浓密的乌发相得益彰。本就隽美的女孩,稍饰之以珠玉和薄粉,覆之以华服后,便显得极为不可方物。
恰在此时,汝安不知为何也转过头,正对上秋浔的目光。
秋浔着一席黑底长袍,其上以偏暗色的金线绣接余花,与汝安的衣裙颜色正相呼应。他的鬓发梳理齐整,以檀木簪固定在脑后,周身散发出刚梳洗后的清洁气息。
汝安不觉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秋浔不仅与他平常松弛散漫的样子判若两人,更有种华贵难言的威严感直朝汝安压迫而来。自从来到临楚,汝安愈发频繁地意识到,在很久之前她还未曾认识他的时候,他曾有过他们都不曾知晓的面貌和人生轨迹。
看汝安在盯着自己看,秋浔神色平和又极为坦然地继续看着她。
“小模样,还挺俊俏。”秋浔笑着吐出这么一句。
汝安本在愣神,听到秋浔的话莫名有些想逃,“我去拿帷帽……”
“不用,”秋浔拦住她,“左右此时街上无人,去看看吧。”
为了今日放灯,官府特意提前整修好河边的小路,以免路人踩踏受伤。雨后的石板路虽有些泥水,但好在能走,百姓便没什么怨言,大家各自沉默着将自己准备好的河灯放入水中,有些悲伤地看着河灯随着起伏的水面慢慢飘远。
暴雨后空气湿润,也多了些清爽气。汝安难得没有遮挡面孔,可以直接吸入清新的空气,心情也不自觉地明朗起来。
传说在鬼节之日,下游是亡魂聚集寻找自己信件之所,故而生者不得乱入。但随着上游放灯的人渐多,秋浔心里的不安也在不断上升。虽然有违背习俗之嫌,但考虑再三,秋浔还是选择避开他人,抄小路带汝安直接前往下游。
到了下游,盏盏灯火被水流推着流进了一片宽广的湖泊里,如同星辰坠落。汝安望着那样的景象,不觉看入了迷。
“比惠安的灯会如何?”秋浔问道。
汝安发现,秋浔总是习惯性地提起惠安,试图让她将眼前的一切与惠安比较一番。
她若无其事地答道,“惠安的灯会,说是看灯,实是看人。”
“那这里呢?”
“这里……”汝安倏地转头,神色阴森,“是看鬼。”
“……”
“哈哈。”汝安笑出一口小白牙,“师父之前去过惠安吗?”
秋浔“啧”了一声,像是极为遗憾,“未曾阿。”
“若是将来有机会,我也可以带师父看遍惠安。”
秋浔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从湖面吹来的风抚过汝安的脸颊,她向湖面上望过去,更远处没有办法被灯火照到的地方还是隐没在黑暗里,一片宁静神秘。
秋浔点燃熏香驱虫,阵阵幽香往四下里弥漫开来。
汝安的余光被河灯吸引,“师父你看,灯都挤到一起了。”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用拾起的木枝将挤到一处的河灯慢慢分开。
“小心。”秋浔跟着她,始终站在她近旁,“早知道,也为你买一盏。”
“我?”汝安凝视着灯火,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离我远去的家人都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所以,我不用放灯。”
火光映照在汝安平静的侧脸上,华服的金线烘出点点光晕,围拢住了这个眉眼柔和的女孩儿。
秋浔始终凝视着她。
她自幼失去父母庇佑,能做的唯有审慎地观察周围,试图找到某个不曾被旁人占据的缝隙来让自己安身。在他的印象里,汝安好像从不生气,从不悲伤,从不忧虑,从不恐惧。纵使她是葱茏血脉,身上也流淌着一半人的血,那么她的这些情绪,到底去哪了呢?
“至少,”汝安忽然回头看向秋浔,“我确信我的母亲如今就在百越,这便足够了。”
秋浔从未听她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你既然知道你的母亲在百越,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她?”
汝安显得有些为难,“怕是不方便吧……万一我突然出现,会给母亲造成很多麻烦的话……还是不要了吧。”
秋浔觉得有些不忍,刚要说什么,却听汝安随口说了一句。
“毕竟,她是百越的神女嘛。”
也对,是神女啊……
什、什么???
神女???
秋浔陷入巨大的震惊,甚至是恐慌中。
“你、你的母亲是……”他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呃……是、神女。”汝安被秋浔的情绪感染,嘴也不禁打起结来。
秋浔手中的熏香啪嗒一声落地,滚入水中。
天杀的亓深,这么重要的事情竟从未和他说过。
秋浔抓住汝安的手臂,轻轻一带便将她带到自己怀里,随即以宽大的袖摆遮住她的头脸。他四下里张望着,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秋浔的思路在飞速运转。在百越这个地界上,汝安现在所面临的危险要比他自己多一万倍。他竟然还大摇大摆地带她出来看灯,还穿得如此招摇。
他想安抚一下自己的心跳,无奈现在怀里还有个保护对象。
他今日之举,但凡被有心之人发现一点端倪,对汝安来说都是万劫不复。
草率!真是草率。秋浔后怕得冷汗连连,却不得不赶快想想下一步要如何。
汝安毫无防备地撞到秋浔怀里,能感觉到的除了浓郁的熏香气,便是秋浔擂动如鼓的心跳。
他这是怎么了?
汝安不敢动,也不敢问,她刚刚无意识地抓住了秋浔的衣襟,眼下也不知是放,还是不放。
没想到,那一晚还是有人见到了他二人在下游的情形。
于是第二天起,便有流言在城中散布开来。
茶肆里,道听途说的人们刻意压着声音:“真的有人看见了,就在下游,鬼王和鬼后在河边飘来飘去,在看那些河灯里的信件呢,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鬼后就会一下子将那盏灯捣到河底去。”
“鬼后将灯捣到河底……那是吉兆啊!说明收信的人压根就没死!”
“你怎知是鬼王和鬼后,说不准是有男女在夜里幽会呢。”
“别瞎说,谁专门挑鬼节到河下游去幽会,不怕撞见鬼阿?”
“据说那鬼王手上还飘着鬼火呢!”
“后来鬼王还将鬼后搂到怀里亲热来着……”
不过,在流言越传越离奇之前,秋浔已经带着汝安,离开了临楚。
哎……好多话想说
第二稿……继续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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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飞鸟之还:万里平湖,星辰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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