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水滴坠地声在空荡的十方塔内回荡。
秋浔站在塔底,顺着螺旋的阶梯向幽暗的塔顶望去。只消片刻,便因晕眩而不得不扶住墙壁。
眼下,亓深就关在此塔五层。秋浔获准来探视,而让他意外的是,他的探视可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进行。
他迈步拾级而上,同时在心里揣测着符烎的意图。
显然,符烎并不在意秋浔私下与亓深说什么,甚至,他默许秋浔可以给他药,或对他进行简单的医治。
可即便如此,符烎那天对他说的话,尤其是“人牲”二字,始终在刺激他的神经。如他所知,符烎什么都做得出来,区区“人牲”,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上到三层时,秋浔突然忍不住咳了几声,遂停下来平缓喘息。未料从他上方,也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声,像在回应。
秋浔叹息,又像苦笑。
他到底上辈子欠他们这些葱茏族什么了?
待他走到关押亓深的牢室前,亓深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牢门前等他。
“门锁了,就这样坐吧。”他说道。
“就知道是你,”秋浔隔着一道牢门坐在亓深对面,“你是真的一点不让我省心。”
亓深笑了几声,“还是离不开你。”
“去!”秋浔佯嗔,从牢门间隙给亓深递过一个小纸包,“伤药,有空吃了。”
“好。”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打死我也不信你是稀里糊涂被捉来的。”
秋浔见亓深表现得实在云淡风轻,自己心里也不禁定了定,“跟我说实话,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这次该如何救你。”
亓深唇边噙着笑,“说实话,就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什么?”
“只能赌。”
“赌什么?”
亓深四下里看了看。
“别看了,没有人。”
“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保护好你自己。”亓深看着秋浔,露出了一抹笑意,在牢室内黯淡光线的映照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意气风发,“秋浔,我看到红色流火了。”
秋浔愣住了。
亓深眼中渐渐升起水雾,声音也有些哽咽,“我这一生都在等这一刻。”
秋浔曾听亓深说过,古籍曾预示,红色流火坠落之时,便是通往葱茏本源的生门开启之时。
“那你……”秋浔仍是不解,“你眼下沦落为囚,如何能逃出生天,完成溯源?”
亓深眼神炯炯,“所以我说,我要赌,赌九死之一生。”
……
一代帝王如阶下囚的一生,在一场大火中草草收场。因为没有找到尸身,连入殓下葬等事宜都是从简了事,甚至无人为其分辨一二。
皇族贵戚心照不宣,而惯于苟且的蝼蚁亦只需顺势而为。到了晚上,被子蒙到头上大梦一场,次日醒来,还是要为眼前而计,如何管得了天下盛衰和王朝更迭。
一觉醒来,人们只会惊艳于这天地间的一片雪白。半是兴奋,半是忧惧,因这陌生的天地而膝下颤栗,又难以抑制地升起一种对未来的期望。
最后,忙不迭地将新制的冬衣再裹上一层。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覆满霞萝城,掩盖了陈旧过往的余烬,也为即将来临的新朝铺开华毡。
万兽巡礼之日,天还未大亮时,从霞萝城各高台上轰然窜出九发礼炮,炸亮了晦暗的天光,也唤醒了全城的贪梦人,只为庆贺万邦来朝,同时预告大典即将举行。
不难看出,今年大典的规格之高远胜往年。人们私下里议论着,今年的巡礼绝对不只是以往的巡游作乐,定还会发生什么大事。
城门外,霞萝城防军和直隶属军列阵以待,其中以身形巨大的异兽军位列正中,各类张牙舞爪叫不出名字的异兽摆动着头尾,在凛冽的寒风中咧开血色巨口,呼哧着白气,似也因不同寻常的气候而感到紧张和不安。他们颈上带着锁链,左右两边各有一人执索牵制,队伍前方亦有一人执旗指挥方向。
在队伍的前面,还有一支看不到头的长队,由各国使臣组成,在队伍的最前方是百越皇室贵戚,以及各地氏族使者等。
队伍在缓慢地前行,目的地则是位于焉光山内的皇家别宫。本次巡礼大典在万兽坛举行,也就是此前组织秋杀之地。
万兽坛四周等距安放石柱,柱顶燃长明火,柱与柱之间垂挂着的百兽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早已在恭候着诸位驾临。
因神女失踪,本次大典由百岁神使代为主持。符烎高坐于别宫高台之上,俯瞰着万兽坛,受各番邦使者朝贺,显然已以国主自居。
秋浔于他身侧,赐座陪驾。
使者朝贺完毕,在坛边依次入座。符烎抬手,内侍在高台上向下高呼:“开坛!”
石柱上的长明火瞬间爆燃,万兽坛周围的礼炮再次打响。不多时,从城内亦有礼炮声传来,表示城内的诸般典礼和百兽游行同时举行,此外,各州亦会举办庆典活动,昭示举国同庆。
万兽坛上,百岁神使带领十位神使跳起祝舞,万兽坛背靠的山地上,一排号手吹响巨型牛角,角声如雷,顿时响彻整座焉光山。
符烎看向秋浔,“我给过你机会。”
秋浔捏紧了手指。
他不能给符烎药方,阿玘眼下不在霞萝,剩下的,就只能相信亓深所谓的“赌”。
他双手相合,在座位上俯身,“无衣有负王上。”
符烎冷冷地转过脸,抬起一指,内侍随即向身后的侍者传达命令。
不多时,万兽坛四周鼓声响起,身着白色囚衣的亓深带着沉重的锁链,被押往万兽坛中心。
秋浔心跳若擂,下意识咬紧牙关,紧盯着万兽坛中心的那个人。他不禁在心里向那个人遥遥呐喊,亓深,你到底要如何自救?
万兽坛之上寒风猎猎,亓深只着一层单薄的囚衣伫立在冰冷的石坛之上,寒气轻易便贯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微微颤抖着。他身上的伤虽已结痂,基本上不会影响行动,但因身带重镣,锁扣死死地夹着他的手腕和脚腕,人只要稍微一动,锁扣便会卡得筋骨欲断。
他咬紧牙关,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抬头朝高台上望去,似在看那主宰他性命之人,也像是在与秋浔遥遥相望。
一声角鸣再次在众人耳畔炸响,在队列里的异兽们不安地原地踏着步子,有些还试着想要转身,却被颈上的铁索死死禁锢住,连忙发出求饶般的低鸣。
以角声为号,从万兽坛五个方位,上来五个骑着高头悍马的神使。马身上披裹着和神使衣装类似的百兽图,马鬃和马尾坠铃,一动起来,又是一阵嗡鸣。
他们慢慢走到亓深周围,这时又有神使各带一条绳索从五方而来,走近后将一端系在马匹腰部的革带上,另外一端分别系在亓深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上,与此同时,原本卡在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被解开卸掉了。
亓深的身躯骤然轻松了很多,给予了他难得的片刻惬意。
他稍微动了动筋骨,脊背上已经开始渗出热汗。
高台之上,传令的内侍高呼:“祭天地!”
不详的角音再次吹响。
五匹烈马突然向五个方向猛冲过去,已被捆缚手脚和颈部的亓深随之猛地弹起,又被五方角力定在中心,朝着五个方向拉扯着。
他的手死死拽住两端的绳索,双脚亦用力回勾着脚上的绳索,唯有颈部无法施力,被后方的马匹向后拖拽着。
勒紧的绳索嵌进他的皮肉,只消片刻,哪怕不是尸首分离,他也会因窒息而死。
随着马匹的动作,秋浔猛地颤抖了一下,手边的茶杯应声翻倒,滚烫的茶汤漫过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突然,不知从何方射出几支利箭,精准地割断了绑住亓深的五根绳索。
亓深在空中翻转一圈,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围观的人群顿时警觉起来,一部分士兵执刀上前团团围住万兽坛,另一部分则面向四面八方的密林和山地,警惕着暗箭。
亓深的体内似受烈焰灼烧,滚烫的血液几近沸腾,溶解了那仅有的一点杂质,也打通了未曾开启过的经络。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已不再是原本的世界。
最先感受到的,是周围的喧嚣霎时间一齐涌入脑海,如同深海里的大漩涡,搅动起所有残骸废墟的碎片,在不停地旋转和翻涌。
他听到了角鸣,钟鼓,马尾的铃声,听到众人的呼喊,杂沓的脚步和刀枪碰撞声,听到林间呼啸的风声,汩汩水声,还有周遭异兽不安的嘶鸣声。
他听到霞萝城内的爆竹声,百兽游行伴随的鼓乐声,人群的欢笑嬉闹声。
听到八方来朝的使节使用不同地域的语言在质问周围的人:发生了什么?
听到弓箭绷紧的弦音。
再然后是嗅觉。
围绕他的,是寒风的凛冽也不能驱散的人兽的腥臭,酒肉臭,还有早已渗入这石坛纹理中的久远的血腥气和尸骸臭。
而在这所有腐烂不堪和腥臭难闻的气味里,有一抹熟悉的气息,直击他灵魂深处。
他有些不确定似的,慢慢伏身在地嗅闻着,直到滚烫的热泪从眼眶溢出,坠落在他指缝间,湿润了干冷的石坛。
那是他数不尽的同族的气息,就在这片石坛之上,在每一个石料的肌理和缝隙之间,填满了一代代葱茏族的血肉,就算被洗刷千次万次,他也能感知到,那些垂死的嘶吼,恐惧,挣扎,被生生分尸的巨大痛楚,还有血液流干之前的最后的绝望。
而在这些不甘的血气中,有十分细弱的一抹,从始至终一直牵扯着亓深的心。他几乎下意识就回想起了那张温柔明媚的脸,还有那个有着淡淡香气的温暖的怀抱。
母亲。
他双眼通红,目眦欲裂,发出撼动山川的嘶吼。
之后,发生了诡异的片刻的宁静。
起初人们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突然,一个人捂着流血的双耳剧烈地挣扎了一番,最后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随后,列阵在人群外围的异兽军团纷纷不安地原地踏足挣扎起来,察觉到异常的士兵连忙抓紧异兽的颈锁,却被爆发巨力的异兽猛地甩到半空。摆脱了绳索的异兽张开巨口,爆发出剧烈的嘶鸣后,朝人群猛冲过去。
异兽接连失控,万兽坛四周陷入骚乱。而在密林深处,亦有另外几方势力,早已陷入你死我活的刀剑相争。
早在亓深的绳索被不明方位射来的利箭割断之时,符烎当下起身,拿起一旁的弓箭。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箭尖指向万兽坛中心的那个人。
“王上!”秋浔张开双手,挡在箭前。
“让开。”符烎的声音如同裂弦,总能让人不自觉地胆寒,但秋浔神色凛然,纹丝未动。
“王上,收手吧,你已经得到一切了,天下尽在你掌握,你到底还想要如何?”
“天下尽在我掌握,为何你却不听从于我?让开!”符烎向前几步,逼得秋浔不得不后退。
就在这时,亓深发出嘶吼声,整个万兽坛陷入骚乱。
虽然他的嘶吼只有短短一瞬,但五感灵敏之人都能察觉还有什么正在发生,像有某种肉眼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的无形之物正从那人身上向外弥漫着。紧接着,从密林间亦有相似之物向人群中扩散开来,在人脑内灌进一阵剧烈的嗡鸣,越来越多的人不敌这种无形之物的侵袭,捂着头纷纷昏死过去。
“那是……”符烎眯着眼观察着。
“是化神。”秋浔说道。
“化神?”符烎死死地瞪着秋浔,“是你给他的?”
秋浔充耳不闻,淡然地转过身,向亓深的方向张望着。
是不是他给的,根本就不重要。他看到亓深脑后生出一双黑色长角,散乱的长发已成月白色,在寒风里飞舞着。
他正支起身,于万兽坛中心向他望过来,好像在微微笑着。
秋浔也笑了,他好像能听到亓深对他说,秋浔,我做到了。
是啊,你做到了。
“你又一次背叛了我……”符烎咬牙切齿,手中绷紧的弓弦猛地松开,利箭破空而去,擦过秋浔耳畔,直指万兽坛。
恰在这时,秋浔转身猛地挥起衣袖,一阵白色粉末从他袖中散出,直扑符烎面门。
符烎始料未及,正中暗算。粉末进入他眼中致使他无法视物,他却下意识向前推出一掌,直击秋浔胸口。
耳畔传来高台栏杆碎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从他眼前坠落了下去。他扑身向前挥手一捞,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小心呐王……陛下!”急忙赶到近前的内侍七手八脚地抓住了符烎。
“滚开!”符烎猛地一挥手臂,竟将一个原本在旁抓着他的内侍从高台上挥了下去。旁边的内侍眼见那个倒霉鬼跌落在地,很快便被发狂的异兽卷起的烟尘淹没了。
“啊!!!”内饰们慌忙松开抓着符烎的手,惊恐地往后退去,嘴里仍在惊惶地念着,“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那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直奔亓深而来,却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被另一只利箭横空截断。
亓深眼见秋浔从高台跌落,正要往别宫那边跑,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兄长!”亓珵来到他身边,“快走!”
见到亓珵,亓深有片刻的失神,“秋浔……我要去找他!”
“兄长,你看看他们!”
顺着亓珵示意的方向,亓深看到一大群人从林中涌出向他奔来,他们都有着熟悉的面庞,其中有很多人跟他一样,已长出长角,生出月白色的头发。
“别忘了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亓珵死死地捏着亓深的手臂,像是要就这样捏醒他。
随后,他松开手,将一柄冷冷的东西塞入亓深手中,正是他的蝶恋花。
“秋浔我去找,你快走!”
人群已涌至亓深周围,等他发出最后的号令。
亓深仍望向秋浔坠落之处,眼中仅剩的一息沉湎于人世的光亮,被他狠狠地掐灭了。
“今我族人,随我溯源!”
一道紫色闪电划过霞萝城上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足以碎裂神魂的炸雷。
城内本在欢度庆典的人们耸然一惊,纷纷朝天际看去,见原本的雪后晴空已被不知何时聚拢的阴云笼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霞萝城内游行的异兽们没有军团中的异兽庞大凶恶,但站在街道中央,也足以挡住往来行人。便是在此时,异兽们纷纷摆动起首尾,显示出明显的不安。驯兽之人试图安抚,牵锁之人使出全身力气试图绞紧异兽颈上的绳索。异兽起初只是试图角力挣扎,随后似是被绞紧的绳索所激怒,突然发狂嘶吼起来。
旁边一个小孩还在舔着糖果,无知无觉地看着热闹,突然有什么又腥又热的东西兜头撒了他满脸满身。他抹掉脸上黏黏糊糊的液体,定睛朝前看去,见本来还在拽着绳索的牵锁人,如今只剩下两条腿还站在地上。
再抬起头,见异兽咧开血色大口,就在他面前很近很近的地方,呼哧着热气看着他。
霞萝城内巡游的异兽几乎同时发狂,开始袭击周围之人。
霞萝城外,亓深带领的葱茏一族快马加鞭,向西南而去。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万兽坛周围,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异兽军团集体陷入癫狂,无差别地袭击着目之所及的所有人。
暂时不能视物的符烎被带到别宫内,请来医师加紧医治。医师擦下符烎脸上的白色粉末,再以干净的布巾蘸水为符烎拭面。
“王爷感觉如何?”医师小心翼翼地问。
符烎轻轻睁眼,虽仍觉得有些模糊,但是已经基本可以视物。
见符烎没有回答,医师一时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慌忙跪到地上,以头抢地。
“陛下、陛……”
“到底是什么毒?”符烎压抑着怒意沉声问道。
“回、回陛下,不是毒,是、是……”
“是什么?!”
“是面粉阿,陛下!”
医师五体投地,抖动如筛,却听到面前之人突然笑了起来。
“面粉……怎么会是面粉……来人!”
宵行卫应声而入。
“无衣呢?”
“……”
“我问人呢?!!!”
回禀的宵行卫立时跪地俯首,“王爷,现在外面动乱未平,毒王大人多半是……”
后面几个字卡在侍卫的喉咙里,吞也不是,说也不是。
“多半是什么?”
“王爷……”
“给我找!!!”
“是!”
宵行卫逃命般地离开寝殿,就在门扉合拢的一瞬间,符烎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跪在地上的医师顿时脊背发凉。从他的身份来讲,眼下应该再给符烎看一看是什么病症,可他的腿就像钉在了地上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滚……”符烎发出虚弱的一声。
“啊……?”
“滚!!!!”符烎一挥袖,榻边方几上的杯盏被纷纷扫落,迸溅出一地碎瓷。
医师应声连滚带爬地往外退,丝毫顾不得慌乱间手掌按在碎瓷上划出的寸长伤口。
时隔一年,终于写出新的一章。
结局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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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霞萝之殇:恩义尽,与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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