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久违”的重逢之下,亓深陪阿玘讲了许久的话。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阿玘已经睡着了,便悄声离开了寝殿。
对亓深来说,他的前半生太过匆忙,好像总被追赶着去做很多事,还常觉得来不及。在风沙里走得越久,那些裹满尘埃的旧时记忆便被掩埋得越深,若不是今日阿玘问起,有些事于他而言可能根本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他也不会想起那个不能拥有完整姓名,却可以在田野里肆意驰骋的少年。
追忆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亓深在院中看到牧茧,又很自然地想起初遇牧茧时的情景。那时,亓深刚入河中军不久,某次随凛老将军在边镇巡视途中,碰巧遇到西境流匪正在劫掠村落。他们赶到时,匪徒已经撤离,只留下小小的村落在大火后的余烬里摇摇欲坠,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村口传来的哭声……
边镇各族混居,村落星罗棋布,除了流民以外,常有四方行商在此临时落脚,故而常为流匪所觊觎。河中军为此不断加强巡逻,但偶尔还是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循着哭声,他们在最外侧院落墙角的水缸里找到牧茧。他不是汉族孩子,因为受到惊吓,加上不太懂中土的语言,一群兵士不能跟他交流,愣是没法将他哄出来,只能围着水缸束手无策。凛老将军见亓深年纪最轻,气质又颇为温和,应该有办法与毛头小子交流,便将亓深推到水缸前。
边地仲春气候清寒,那半大少年身子浸在冰冷的水里,还在不停地往里缩,唯有一双被水浸润过的双眼又恐惧又紧张地向外看着。
亓深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远在故地的亓珵。
他当下卸去武器和甲胄,将空空的双手伸给牧茧看,表明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东西。
没想到,那微微发抖的男孩看着亓深的眼睛,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主动拉住他的手从水缸里爬出来。自那以后,牧茧便跟在亓深身边,从瘦弱的少年迅速长成了铁骨铮铮的武将,随他一同出生入死。
“将军”,牧茧一见到他便抱拳行礼。
亓深笑着说,“我已不是什么将军了,你叫我兄长吧。”
牧茧的神色有一瞬波动,“……兄长。”
“她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对吗?”
他们在院中一处石桌旁坐下。
“她之前……很不好。”牧茧向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有些不敢看亓深的眼睛,“现在大体稳定下来了,但体内还有余毒偶尔作祟。”
随后,牧茧讲起他与阿玘离开河中那日的事,他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亓深解释清楚,“我们在城外寺庙里,本打算等风波过去,再按原计划离开。谁知城内的联络人送来消息,说百越重兵压境,还俘虏了……你。传信的人说,百越向城内喊话,只要交出贺兰女,便可放过河中,可若是拒不交人,百越铁骑便会强行攻城。我……我才……”
“你才放任她去了阵前。”亓深接着说道。
牧茧不敢看他,把头压得越来越低。
“做什么?”亓深问他,“怕我怪你?”
牧茧抬起头,见亓深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
他一时迷惑,“将……兄长真的不怪我?”
亓深粗暴地揉了揉牧茧的头,也将他满头的雾水一并揉散了。
从百越知道了贺兰女的存在开始,这一切就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百越大军压境,看似固若金汤的河中城顷刻间便已是一盘散沙。河中处在三国接壤处,曾经长期是兵锋所指,动辄易主,而城内多族混居,成分复杂,族与族之间还偶有冲突,这一切好不容易在凛老将军的庇护和威慑下得以扭转,使城中百姓过上近十载太平日子。眼下城内安稳繁荣,客商往来频繁,百姓安居乐业,没有人希望这一切,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而毁于一旦。
亓深在军中多年,已能切身体会这一点。百越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可以装作这个敌人不存在,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地将其当作盟友。于是在西兀厥面前,长原仍然可以摆一摆大国架子。此次西兀厥来犯,若不是城内出了叛徒,河中绝不至于如此狼狈。
但百越人来了,情况就会截然不同。长原早年在与百越的大战中耗费了巨大国力,国势就此衰微,哪怕有贺兰氏作保命符,长原仍旧只能任百越揉搓。
眼下正值百越皇储角逐之时,长原竟出现了贺兰女,长原该是比百越还要高兴百倍,恨不得立马将其八抬大轿送往百越,或可再给长原换十几年太平日子。
这也是为什么,那时的河中城内,不分官民,人人互相猜疑,又空前团结,想找出到底是谁窝藏了贺兰女,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拿起武器反抗外敌。
亓深本以为自己早就看清了这一切,可当他被俘于城外,看到汝安与牧茧赶来城外解围,而那些城墙上的同袍都用憎恨的眼神看向他时,他终于再次确证了一个他早就清楚的事实——
尔等皆是这片土地的子民,不论长原还是百越,唯我葱茏族,不是。
又哪有什么外敌?
那时,汝安穿一身素白衣裙,不疾不徐地朝百越大军走去,像一抹摇晃的月影即将没入黑暗之海。而在天际的另一侧,形影浅淡的弯月缓缓上升,几乎融化在昏暗的天幕里。
那时的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他和汝安在月下谈天的情景——汝安周身沐浴着月亮光,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眼中盛着的光都毫无保留地给他。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内心沉重繁杂,没有太多空隙留给感情,可在那些舍生忘死的日与夜里,他若静下心来,短暂拂去那些兵荒马乱,在他心中最安静、有着方寸光明的角落里,一定有个汝安。
他早该承认,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族人,更具体地说,他要带汝安回家。哪怕他还不知道他们的家究竟在哪里,但只要能牵起她的手,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回家的路上。
2
当时在河中城外,百越为首的将领便是符昍。他佩戴着面具,高傲地骑马走近汝安,高声问道:“什么人?”
牧茧欲挡在汝安身前,却被百越士兵围住,很快被卸去了武器,押至一旁。
“你们要找的人。”汝安冷静地回答。
“我们要找的人?”符昍谑笑,骑着马原地转了一圈,引得百越兵士跟着哄笑。
“姓甚名谁?”
“贺兰……”
那端坐马上之人听闻这两个字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很快恢复镇定,“有姓无名?”
汝安语塞,其实她一直记得亓深中毒时,用以唤她的那个字。
“贺兰嫡系独女玘,吾母正是百越现任神女。”
她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清晰有力。
过半晌,符昍冷笑一声,“将他们带走!”
……
“我们像犯人一样被他们带到霞萝后,便直接关在牢房里。没多久,便有人将所谓的‘百越礼’摆在我们面前。现在想来,他们应该事先知道那都是什么毒。”
牧茧看了亓深一眼,“阿玘避着看守从耳坠里取出一粒药给了我,说可以避毒……兄长可还记得,我们上次去惠安前,秋浔好像也给过你类似的药,他那时说,他的药,既可作毒,世间无药可解,亦可作药,能解百毒。所以我当时想,阿玘的药或许是类似的,或者就是秋浔给她的也说不准。”
“你是说无澜?”
“正是。”
秋浔曾说过,此药曾是他毕生所求,他亦为此几乎失去一切。
“然后呢?”亓深略作思索,便将话续上。
“然后……我想那药若真是秋浔所赠,要吃也是留给她吃。那些兵士铁了心要我们把药喝下去,但他们应该不至于会伤害阿玘……若只是想要我的命,眼下与他们僵持一时半刻也并无意义。我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却也毫无应对之策。最后我想,左不过一死……我便喝了我那碗药,随后就人事不省了。
后来听阿玘说,她服药后也失去了神智,醒来时好像是在一间卧房里,她听到外面一片混乱,随后又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在这了。后来,阿玘便让那个人把我也救了出来……”
说到这,牧茧的表情显得有些别扭。
“你说亓珵?”
牧茧点头,“跟她分开的这些日子,我心里真是……幸好她没事,但是后来我发现,她还是有些不对劲。我问她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只说是一直神志不清,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牧茧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
“总之……我猜她,应该是中了苦争春……”
亓深僵住。
这种江湖小玩意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在边地多年,清剿流匪,管理异族行商,他们见过的腌臜东西绝不算少,苦争春只能算是小儿科。但若是施加在汝安身上,再小儿科的东西,亓深都无法忍受。
“可知是何人所为……”
亓深声音里隐隐的杀意让牧茧感到陌生。
牧茧下意识伸手虚按住亓深的手腕,“据我了解,苦争春之毒,若有过……便会自然消失,阿玘如今仍偶尔发作,想来是不曾……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此番是被符昍带来的,他作为皇储之一,且向来行事莽撞毫无顾忌,嫌疑最大。”
亓深神色冰冷,眼眸深处似有黑雾在扩散。哪怕是在战场上,牧茧也鲜少看到亓深露出这样的神情……
“兄长,关于阿玘身上的苦争春……”
牧茧本想转移亓深的注意,但一提及此事,便自然回想起阿玘上次发作时的情形。
那是自从牢狱出来见到她之后,她唯一一次比较厉害的发作,后来还是他闭着眼以衣带捆/缚住她,再用被子将她裹成粽子,方才了事。
那时,阿玘虽然克制着什么也没说,但她眼圈通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不敢想象,同样的事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如何……
“兄长,”牧茧试探着说,“你……要为她解毒吗?”
“什么?你……咳、咳……”亓深不小心呛咳了一阵,“……我会想办法尽快带她到秋浔那里,这毒,只有他能解……”
“可……”
“在这之前,只需保护好她。”
3
本为河中百姓拥戴的“玉面”将军,竟是私藏贺兰女之人,还险些给全城召来祸端。亓深虽然捡回一条命,可在河中城,日后定免不了人们的口诛笔伐。于是他想,是时候离开了。
没有太多犹豫,亓深私越国境后直奔沧溟。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他很顺利地见到了秋浔。
他始终觉得,好像世事再如何变迁,沧溟始终都是沧溟,秋浔也始终是秋浔。
“来了。”秋浔就像前两日刚见过他一样,与他招呼。
亓深重伤未愈,本就体弱,也不打算见外,直接挂在了秋浔身上。
秋浔深深叹气,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在好好活着吗?”
亓深正想着,可不嘛,差点把自己活死了……
下一瞬,他突然感到头重脚轻……原来是秋浔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
亓深有些语塞,“那个,哥,这是干嘛,我能走,真、真的!”
“哈哈哈哈!”秋浔的笑声响彻密林。
亓深在秋浔的树屋暂住下来,安心调养身体。他闲来无事,发现这里的山民都有在房檐上挂风铃的习惯,有的人家甚至会挂好几个,风大的时候,整片山谷里都是叮铃铃的响声,细细碎碎的,煞是好听。秋浔树屋的窗上也有一个,偶尔零星两声,像秋浔的性子一样懒散,两枚小小的铜片上好像刻过字,不过许是时日已久,已有些难以辨认了。
秋浔离开南林后,亓深确实积攒了很多病痛,既是无暇应对,也属实无人可放心交付,故而旧痛叠着新伤,很是触目惊心。
秋浔打趣道,“我要是把你这一身伤病记下来,都能赶上一本《杂病论》了。不过呢,我也正好可以发挥一下光和热,毕竟这里的山民都身强体壮的,我这一双妙手都撂荒了。”
因此前数年默契,秋浔料理起亓深来很是得心应手,加之亓深十分配合,身体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康复起来。
“你这次来,是准备放手一搏了?”
凭着对亓深的了解,秋浔很轻易地察觉了亓深的想法。
亓深笑了笑,神情堪称爽朗,“已无退路。而且,”他随口补充道,“亓珵、汝安、牧茧,他们现在都在百越。”
秋浔的眼神暗了些,没说什么。
可既然话说到这了,亓深确实很想弄清楚一件事,“当年你离开南林,究竟是……?”
秋浔回过神,懒懒地回道:“心血来潮吧,我也确实离开太久了……”
亓深知道,秋浔对南境有很复杂的感情。
“那后来,始终没想过再回来吗?”
秋浔看着亓深的眼睛,突然笑了,“我若当时随你回去,现在谁在这为你疗伤?”
亓深不置可否,明白他不愿多说。
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亓深便与秋浔作别,动身前往霞萝。一路上,他跟过商队、流民,上过商船,在临近霞萝时正赶上迎神大典,亓深便混入众多舞队之一进了城。
……
是夜,亓深从牧茧这听说了关于汝安的事后,他意识到,是时候去见一个人了。
石门祭的狂欢彻夜不休。亓深避开主路,穿过密林前往先神女寝殿。天近破晓,贺兰箜彻夜未眠,本打算将不速之客直接扫地出门,却不想迎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她花了数年时间勉强收入麾下的竹丝卫,在见到亓深的那一刻,齐刷刷地跪成两排。
竹丝卫之首瑚琏见到亓深更是哭着唤了一声“少主”,贺兰箜由此基本知道了来者的身份。
亓深微微俯身,“见过前辈。”
贺兰箜抬手挥退众人。
二人省去寒暄。同族相见,一切尽在不言。
“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此间详情,我不甚分明。”贺兰箜先开了口。
“前辈无需挂心,我已有些线索,溯源之前,我会自己弄清楚。”
“关于溯源,你知道多少?”
亓深摇摇头,“坦白说,没有头绪。多年来,一代又一代葱茏人都在找那个地方,若那里真的存在,断然没有找不到的道理,毕竟大致的地点有迹可循,但不知为何……”
“古籍暗示,当年葱茏一族因天灾而现世,你可曾想过,万一那片土地早已消弭于世间……”
“古籍还暗示,葱茏一族的血脉与那片土地同在,如果我没理解错,我们如今好好活着,就是那里还存在的证明。或许,那里只是以某种方式隐藏在常人难以察觉的地方。”
贺兰箜陷入沉思,半晌后突然说道:“你的血统很纯正。”
她没来由地想到当年那个和她一起入百越的贺兰女子。
据说,那人在化神后,身体很快就不行了。
“若你能化神,想来不会遭受太多痛苦。”贺兰箜的话像是某种祝福。
亓深自然听过“化神”,进入百越的贺兰女都会服下此毒,以检验血脉是否纯正。
“阿玘,为此九死一生。”贺兰箜接着说道。
亓深看向贺兰箜,神色困惑。
“他们没和你说吗?”贺兰箜语气淡然,“阿玘先是中了苦争春,然后是化神、还有……无澜?”
贺兰箜随后解释说,因为过往死于化神的贺兰女实不在少数,亓珵担心阿玘,便让阿玘吃下他手中的无澜——也就是亓深曾从秋浔那里得来又转赠给他的那枚——希望以无澜抵消化神,再让贺兰箜亲自证实阿玘就是她的血脉。
但阿玘或许是担心,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实实在在地证明她体内确实有葱茏血脉……冲动之下,她竟又服下自己的无澜,想以此无澜抵消彼无澜。
先不说化神本身的伤害,无澜作为毒中之王,理论上虽然可以两两相抵,实际上却给她造成重创。循环往复的呕血和昏迷,将她整整在鬼门关羁押七日。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倒下。
离开石门祭后,亓深差人给秋浔送了信,说明了汝安如今的情况,让他做好准备——他会尽可能快地将汝安送往沧溟。
……
沧溟山里。
秋浔读过亓深的信后,无意识地捏皱了信纸。
在他陷入恍惚的时间里,心内的暗影悄然扩散,所染指处蔓延开一阵剧痛。
直到一阵风吹过,带起一串清脆的铃音,才将他从黑暗里拖曳出来。
额上已是一片细汗。
他定了定神,却无力再去读一遍纸上的文字。
秋浔伫立在窗边,无意识地摩挲着风铃缠绕在一起的两枚铜片,又将系着铜片的细线在指上绕过三两圈。
第七章第二稿(龟速修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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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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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忘却之名:缥缈夜行,无月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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