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即位仪式之后,皇储之争日趋激烈,霞萝城内暗潮汹涌。
百越十七州,除殷华冷眼置之事外,其余无不倾全力加入战局。除了固若金汤的直隶三州和向来单打独斗的临楚以外,东南五州中,屿般、碧凉、潮苍、朝沅,皆以黛乾为尊,西南四州的漠淞、彷去、野暗、叶壤则习惯抱团,而南边的隐淤、洱坞、千涧三个水上之州亦是共同进退的关系。随着关于弃皇身体的传言日益甚嚣尘上,这场盛大的角逐终于进入白热化。霞萝看似一州独大,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对各地的水火之势。
但无论如何,经过河中一役,符昍作为击败河中守将,顺利迎回神女之人,在一众竞争者中实最突出。他手握兵权,背后有直隶三州为依仗,俨然已是皇储的大热门。为此,符烎作为符昍的父亲,因避嫌之故已将手上不少事务和权力分散给下面的人,这里面自然包括亓珵。
是日,亓珵来到平宣殿与阿玘议事。阿玘顺利受封后,手上的权力平白多了很多,这里面除了祭礼相关事务,还有很大权重在确立皇储一事上。虽然就她个人来说,却是没有太多实感的,只感到可以享用的外物肉眼可见地增多了,出入宫殿的神使的言行稍显恭谨了些罢了。
亓珵本想直接进门,却被守在外面的牧茧挡了个正好。
牧茧初见亓珵还是若干年前。那时他随亓深从河中赶赴惠安复命,便是在亓府见到了这位从亓深口中听过的弟弟。从对方冷冰冰的态度里,牧茧能感觉到那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但念在彼此的身份,无论如何,当以礼相待。
后来,牧茧虽然知道他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倒也并未多想,直到此次在百越重逢,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诸多理解竟有这般偏差。
可讨厌的是,偏偏他自己也是为对方所救,不仅莫名领了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将军头衔,在皇城里还拥有了调遣一方禁军护卫神女宫殿的职权。
“牧将军。”对峙半晌,亓珵微微垂首施了一礼,态度恭敬,却没有丝毫别的情绪。
牧茧双手环抱身前,没有作声,表情亦没有丝毫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称呼从亓珵口中讲出,显得无比讽刺。
他不喜欢这个人,更不喜欢看他动辄跑来纠缠阿玘。
见对方没有回应,亓珵并未不快,只是收起了面上礼节性的笑意。自从他知道阿玘是与此人一同来到百越,此前更不知在多少年岁里朝夕相伴,心中就像大染缸被敲碎后迸溅开的一地狼藉,难以收拾。
亓深的心果然一如既往得大,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她身边……
这样想着,亓珵整个人已笼上一层寒气。
见对方毫无预兆地变了脸,牧茧下意识将手放在刀柄上,面上却不露声色。
亓珵盯着他,神色几变,片刻间又陡然缓和,唇上勾起一抹冷笑,“将军,拦我做什么?”
“有何事?”牧茧淡淡地问道。
“于公,我有直接面见神女议事的职权,于私……”
亓珵上前一步。
“我见自家妹妹,倒不知与将军何干?”
有一股火气在牧茧胸腔里迅速汇聚成形,几欲上窜,被他扼制着。
“自家妹妹……”他嗤笑了一声,“郎中喜欢认亲倒无妨,可别认着认着就惦记上了。”
“呵……”亓珵不怒反笑,“你若这样说,你家亓大将军也难逃指摘。”
“你!”牧茧上前揪住亓珵的衣襟,“若非你不顾阿玘的意愿强迫她吃下无澜,如今她也不会如此,这样的好哥哥可是只有你一个!”
牧茧虽寡言,但不代表嘴笨。撒盐嘛,自然要对准新鲜的伤口。
亓珵突然被戳到痛处,立时掌心施力击向牧茧的右肩。两人转身拉开距离,扬起的衣裾在空中相撞。再次定下身时,面上的和气早已消失殆尽。
就在这时,从房里传来阿玘轻轻的咳嗽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里侧看了一眼。
亓珵的耐心消失殆尽,他逼近牧茧,带着不容分说之意,“我与她一同长大,我对她的爱护之心,从不是尔等可以企及,不要再做这般无意义之事。”
说完,他推开牧茧,径直而入。
此时的阿玘正伏在桌案边,长发松绾,身上罩着淡墨色绉纱,白皙的手臂从宽大蓬松的袖口中探出,借着将晚的天光在翻看着什么,给人浅淡影绰之感。
风从敞开的窗扇涌入,送入几片槐花花瓣。插在瓶中的三脉紫菀纤茎摇动,冷香的烟雾也被冲散了一瞬,旋即复归袅袅向上状。
每见到阿玘在燃这种香,亓珵都感到呼吸一窒。
他来到阿玘面前坐下,闷声为自己倒茶,倒完后,却将茶注入了香炉中。
阿玘僵住了,皱着脸眼见他暴殄天物,还把香炉弄得一团糟,却也无可奈何。
她自然听到了门口的争执,只不过自觉不擅长劝架,喊话又累人,只好任他们去了。
就算真的打起来,左右也打不死人,这份自信她还是有的。
此时此刻,她要求自己扯起笑来,观察着亓珵的神色,轻声说道:“我无事,只是用惯此香了。”
亓珵今日着黑色官服,宽大的衣摆随意散开,泛着质感不凡的柔光,将整个人衬得倨傲利落,带有一种危险勿近的气息。
阿玘静候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心里有些发慌。
“……兄长?”她有点心虚地唤他。
“……”
“兄长此番前来,是……”
“在看什么?”亓珵轻抬下颌,示意她面前展开的书。
“阿,这个阿……”阿玘微松一口气,“母亲送的,上次便是她以此书为引,让我做了一个梦……”
她眉目舒展,好像想到了什么。
“便是你在像境睡着那次?”
“恩。”
“梦到什么了?”
“梦到……还是孩童时的一些事,那时候我们在觞山,还有父亲……” 阿玘神色宁静,像是心飘远了。
“然后呢?”
“然后?”
“想起来了,然后呢?”
就准备忘了吗?
阿玘回过神来,陡然看到亓珵的眼睛,就像无光的深渊,迎面拥裹着她。
“兄长,我们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也只好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阿玘没有再说下去,却觉得亓珵可以明白。
“这香伤身。”亓珵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香炉表面,感受到些许余温,“无事时,就不要燃了。”
“我喜欢这个味道。”阿玘若无其事地说。
后来,亓珵终于说起了公事。
皇储的下一轮角逐拟定在焉光山举行秋杀,以斩杀和捕获的异兽多寡和种类为记勋的依据。百越兽毒泛滥,不少人兽因兽毒而失控异化,后潜伏在深山幽谷中,袭击过路之人。焉光山密林环绕,是诸多异兽盘踞潜藏之地。此次便以皇储角逐为名头,对其进行清剿。
“此次秋杀,弃皇也会露面。”
“弃皇不是……”
“是有这样的传闻,但这次是弃皇主动提出要摆驾行宫。还很奇怪的是,其实我们所有的安排,都是符烎授意的。”
阿玘不解其意。
“符昍自幼畏惧异变的兽类,这在霞萝几乎人尽皆知,要知道,若符昍此次清剿异兽表现不佳,很有可能动摇他此前的优势。”
“也就是说,要么是符烎有把握让符昍顺利通过此次秋杀,要么则是就算符昍失利也不会影响符烎的计划……”
亓珵陷入缄默,他觉得符烎一定在暗暗酝酿着什么。
“若是那样,你可要小心行事。”阿玘的声音,将亓珵的思绪唤回。
他勾起一边嘴角,“出息了,要你操心?”
阿玘皱眉,“当然。”
我们可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啊。虽然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亓珵明白阿玘的担忧,但在他今时今日的选项里,显然既没有退却,也没有失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直至夜幕低垂。阿玘感到体内隐隐发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她只是勉力支撑着。亓珵留下用饭总归不妥,想来再过不久就会离开。
但亓珵很快察觉到阿玘的异样。
阿玘中苦争春的事本来无意告诉亓珵,无奈她身边大多是亓珵安排的人,实在瞒不住什么事,而亓珵知道以后却也没有当面挑明。于是就变成,阿玘知道亓珵知道自己的状况,亓珵也知道阿玘知道他是知道的,就这般心照不宣着。
见阿玘已经说不出话,亓珵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打横抱到床上。
好像一直在留心屋里的声音,牧茧推门而入。
“郎中,好走不送。”牧茧死死盯着亓珵的背影,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亓珵微微侧身斜睨了牧茧一眼,而后回过身看着阿玘的眼睛。
“我不走。”他轻声说。
牧茧径直走过来,脚下带风。
“阿茧!”阿玘有些虚弱地支起上半身。
牧茧动作一滞。
“他……可以留下。”阿玘的声音有些嘶哑。
牧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亓珵勾起一边嘴角。
“他,可以留下。”阿玘再次平缓地重复了一遍。
是了。牧茧好像听懂了。
他,可以留下。
有的人,却不行。
牧茧从房中退出,唤侍女进来,后者轻车熟路地做起燃香、备药等事务。
阿玘开始出汗,大量的汗慢慢浸湿她的衣服、头发,脸上亦泛着妖冶的红潮。她用手指死死绞着自己的衣襟,苦苦抵抗着。
亓珵僵立在侧,看着阿玘一点点陷入越来越深的痛苦中,而自己除了焦灼,竟只剩茫然不知所措。刚还信誓旦旦地对别人宣称自己对阿玘的爱护之心,可追溯过往,他却全然不记得何时有过近身照料阿玘的经验。
在那荒芜若草莽、仓皇若逃亡的少时年岁里,一直是他在死死抓着阿玘而已。
他坐在阿玘身畔,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而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浸湿的布巾,为阿玘拭汗。
“你的仇,我都记着呢。”他在心里对阿玘说。
“她经常这样吗?”亓珵问躬身侯于一旁的侍女。
“自奴婢们来侍奉以来,只有过一次。”
“那次……情况如何?”
感觉到亓珵要问到非常细节的东西,侍女不禁有些冒冷汗,支吾着说:“中了这种毒,定是十分难过的,大人也如当下这般……彻夜盗汗发热……”
亓珵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她,那冷冷的目光似是带着肉眼可见的重量,让人抬不起头。
侍女脊背发僵,硬着头皮接着说:“大人一开始只是昏迷,到后半夜……会有点失控……然后牧将军就会守在这里,不让我等入内……”
说到这,侍女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本是答应牧将军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但此时此刻,当真是骑虎难下……
亓珵转回身,始终沉默地凝视着阿玘的面容。
他拿着布巾的手紧紧握起,微微颤抖着。
侍女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他,见他将眼光扫过来,连忙膝行靠近几许,“郎中息怒,奴婢实在不敢违抗将军的命令,不过您可以放心,将军和大人……定是未曾做过什么,要不然大人也不会再这样了。”
亓珵让侍女们离去,与此同时,感到阿玘的呼吸愈发粗重。她眉头紧拧着,双手又开始无意识地乱扯着衣襟。亓珵抓住她一只手,捏着她的手心,另一只手轻轻将她额上的乱发理顺。
待阿玘不再乱动,亓珵取出折扇为她轻轻送风。熟悉的沉水香气笼罩着阿玘,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阿玘的呼吸恢复平稳,渐渐睡踏实了。
夜色渐浓,日复一日困于繁琐密集的事务中,亓珵早已疲惫不堪。纵使冷香清冽,他靠在床边,还是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唤醒他的,是口鼻附近萦绕的氤氲潮湿的感觉。
亓珵睁开眼,见阿玘的面庞就在咫尺处。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唇边浅浅的笑意宣告着身体得偿所愿的快乐。
她在嗅他的气息。
那是怎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和诱人心颤的举动。
亓珵愣住了,一时间进退两难。背后,床栏坚硬的触感像在推拒他。
他犹豫了瞬息,僵硬地抬起手虚握着阿玘的肩。
“阿玘……”他轻声唤着,“汝安?”
阿玘缓缓睁眼,浅浅的双瞳像有雾气弥漫,囚禁着她全无出路的灵魂。她仍旧一动不动,像是还陷在梦里。
“阿玘,”亓珵声音低哑,像在安抚,“你还好吗?”
他轻轻抚摸着阿玘的脸颊。
温柔的触摸在阿玘的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侧过头,从那掌心里也嗅到了温热的沉水香。
她回应似的用脸颊、鼻尖去蹭亓珵的掌心,极为缓慢地,偶尔还会蹭到嘴唇。
亓珵颤栗着,“阿玘……”
他低唤着。
只要她回应。
此时的阿玘,灵魂仍困在黑暗里,□□发不出声响,却企图凭借本能自救。
她的灵魂极力想往外挣脱,却也不过是顶开一道裂隙。
太难受了。
她直视亓珵,那眼眸中渐渐汇聚起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力量,却能与天地万物相呼应,只因今夜并非满月夜,所以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却也足以点燃一个已经有所期待的灵魂。
亓珵调整了姿势,右手托住阿玘的后腰,已是箭在弦上。
阿玘的灵魂在裂隙后几近崩溃。
突然,她想起一个人,在满月夜里,固执地不愿意看她的眼睛。
可她信心满满,对那个人说,这种能力,自己是可以控制的。
是可以控制的。
亓珵愣了一下,拇指轻轻地抹过阿玘的眼睛。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仍旧温柔。
阿玘已经醒了,轻轻地推着他。
“怎么了?”亓珵倏地绷紧了全身,“怎么了?”
“兄长……”阿玘的声音有细弱的哭腔,却还努力笑着,“兄长,我没事了。”
“我有事!”亓珵紧紧地抓着阿玘的双肩,“你想到什么了?你想到谁了?”
阿玘茫然地摇着头,那画面一瞬即逝,根本杳无痕迹。
“你……”
亓珵怒极反笑,半晌无语。待他重新冷静下来,看着阿玘已然亮起来的双眸,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又拿回到阿玘身边,递给她。
阿玘已经恢复如常,看到水后意识到自己确实口舌干涩,遂乖顺地接过饮下。
然后,又是相顾无言。
亓珵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转身准备离开。
“兄长……”阿玘下意识唤他。
亓珵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阿玘无端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路上小心。”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听见这几个字,亓珵冷哼一声,又若叹息。
亓珵离开后,牧茧来到房中,见阿玘正坐在床上发呆。
“你捧着个碗做什么?”
“啊?”阿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笑着摇摇头。
她感到体内热潮已退,只剩四肢有微微麻木的感觉,遂想下来走动走动。
“你……”牧茧下意识来扶她。
“我已经没事了,”阿玘将碗放回桌面,“今晚有月亮吗?”
他们并肩坐在殿前阶上,看天际的下弦月悠然悬挂着。
“刚刚……”牧茧很想问刚刚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玘撑着脸颊,摇了摇头,不知是让他不要问,还是猜到他的问题,进而回答他没有发生什么。
“兄长……深兄,今晚没来吧?”阿玘问道。
“未曾。”牧茧回答。
“那就好。”
阿玘望着月亮,回想着自己刚刚昏迷时做的梦。
或者该说,是从记忆的荷花丛里缓缓漂来的一叶扁舟,诱她乘上,再悠悠地回到绿意幽深处。
“谁家的女儿,梦里捉知了……”她努力回想着脑海里的旋律,轻轻哼着。
谁家的女儿?
梦里捉知了……
最近在听胡夏的《花期》
感觉和阿玘少时的心声很契合,很没出息地听哭了……
第八章第二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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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裂隙之生:长夜温软,烛影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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