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以至秋分,铜炉山附近不远处的木屋里,从早到晚总会响着噼里啪啦的洗牌声。
但今日有些不同,梅念卿竟头一次主动把面前的麻将牌一推,起身离了桌。
他回头望向门外,见到那带着笑意的乖徒此刻在门口探着脑袋,手里还提着一包油纸裹好的东西,看那方方正正的形状,像是糕点。
梅念卿好奇地问道:“今儿什么日子,还特地提东西来看为师?”
谢怜走进屋,将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扣了扣脑袋,说道:“师傅,明日就是仲秋了。我看菩荠观外不远处的桂花开得正好,就采了点做成月饼,先给您送来了。”
“嗯,有心了。”
梅念卿脸上浮起一丝惊奇,这般待遇倒是头一次,探究道:“那怎么不等到当日再送?”
谢怜这话问得一哽,支支吾吾地说着:“呃......哈哈......这不正好今天得空嘛。”
这般辩白倒有些欲盖弥彰,梅念卿看着谢怜陡然涨红的脸,即便不明说,也猜到原因了,自打那位绝境鬼王回来,这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今天谢怜竟会独自前来倒也稀奇。
梅念卿摆摆手,轻叹道:“罢了罢了,你能有这份心,为师很欣慰。但修道之人该清心寡欲,你看你这一身......从上到下都在冒鬼气,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实在该克制些才是。”
由于这话太过直白,谢怜被呛得咳了一声,匆匆起身,拍着脑袋急忙道:“哎呀!我才想起菩荠观有位施主约了今日上门!可不能让人家久等,师傅您记得吃月饼,我先走一步!”
那逃走的速度,简直像脚底抹了油般,梅念卿还没来得及再多劝两句,人已经跑没影了。
他摇着头,拆开桌上那个油纸包,只看一眼,就险些没站稳,眼前这乌漆嘛黑的玩意儿若能称作“月饼”,大概也只有形状勉强沾边。
心想着,毕竟是谢怜的一片心意,断不可“以貌取物”,梅念卿还是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呸呸呸!”
一股难以言喻的口感冲击了天灵盖,这是什么味道?甜不像甜,咸不像咸,居然还带着一股焦苦。
方才谢怜说是桂花月饼......这孩子该不会是把桂花烤糊了吧?
梅念卿忍不住腹诽:自己这徒弟的手艺,也不知那血雨探花是怎么消受的。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曾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在外漂泊八百多年,那些风餐露宿的日子,实在是让人心疼,不会做饭好像也挺正常。
这些心事本是这位活了快两千多年老人的一时感伤,可思绪一转,一道身影便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他的心头。
自打在铜炉山旁建了这木屋落脚,梅念卿就时常会去看看曾经的故友。
而那位昔日的旧主,并不像俗套的人间话本里所流传的那般,寻常反派被正义主角所击败后,不是陨落就是被囚禁。
而他的结局,反倒更显唏嘘悲凉,君吾选择画地为牢,将自己封禁在曾为乌庸太子时所居住的那方小天地里,那里于他而言是如此的讽刺,就似给自身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想得越多,烦恼越甚,梅念卿向来深谙此理,因此他不论身处何地,总能保持豁达。
淡忘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可无论怎样学着遗忘,只要再次见到君吾鲜活地立于眼前,某些深埋心底的记忆便会如潮水般清晰浮现。
梅念卿始终记得通天桥断裂时,乌庸太子信仰崩塌的瞬间,而自那时起他的心扉也从此渐渐紧闭。
回忆往昔,梅念卿心知那曾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怕正是自己的离去,如今时过境迁,留下来或为补偿歉疚,亦或者只是想留下来。
思及此,他长叹一声,今日是怎么了?
就像是误食了毒菌子般,总会回忆起那些烦闷的旧事。
夜色渐浓,秋风簌簌,破云而出的皎洁流光自窗外洒入,梅念卿起身点亮屋内的油灯,走至窗边。
今日天边悬挂着的只是半月,待到明日仲秋,才是月夕圆满之时。
次日清晨,梅念卿便以通灵唤谢怜送些材料过来,许是对自家徒弟的手艺实在看不下去,他决心好好教一教这孩子怎么做月饼。
这师徒俩人凑在一起,总免不了鸡飞狗跳,毕竟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好在谢怜的性子已不似从前那般急躁,两人忙活到午后,直到见到谢怜似乎学有所成,梅念卿才肯放他回去。
待谢怜离开后,梅念卿便沉下心来,用剩下的材料重新做了一份桂花月饼,仔细装入食盒。
忙完这些,又转身对着镜子整理起了衣冠,既是要去见那个人,脸上沾着面粉总是不妥的。
月光静静照在乌庸宫殿上,法力修复的不过是它辉煌的空壳;如今这座宫殿本身,就是一个华丽的囚笼,外表光鲜内里却透着无边的死寂。
梅念卿拎着食盒,踱至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前停下,即便亲手做了月饼,心中仍有些忐忑,那个人平日里都只静静呆着,不知今日会作何反应。
他轻轻将手放在门上,推开一道缝隙,厚重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的人定然听见了,却恍若未觉,始终未发一言。
梅念卿不太敢看君吾的表情,而宝座上的人却无意避开这视线,终究还是抬首,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一眼,黯淡的眸中像被投进一粒微光,却如刀般扎进君吾心里。
梅念卿定了定心神,主动开口:“殿下,今日是仲秋。小殿下送了些桂花来,我做成了月饼,给你带了一些来。”
君吾将视线转向他手中拎着的食盒,依旧沉默,梅念卿走上前,把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太子殿下?”
这一声,那人似乎想回应,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微微颔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梅念卿看着宝座上的君吾,此刻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界限分明。
近在眼前,却如远在天边,双方一时皆是无言,梅念卿自嘲道:“殿下,你还是怪我吗。”
这话或许多余——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怎能真正做到毫不介怀?
若慈悲是愚蠢,那么自出生起便被赋予的“圣人”冠名,于乌庸太子而言,不过是另一道沉重的枷锁。
闻言,君吾似被触动了般,目光沉静地看着梅念卿,迟迟未答,两千年了,实在太久,久到有些隔阂,好像无法轻易放下。
半晌后,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问道:“国师,想不想下棋?”
此言也算是给彼此递了个台阶,梅念卿微微一怔,随即心领神会,轻声道:“好啊...上一次与殿下手谈,仿佛已是千年之前了,难得你有如此雅兴,我自当作陪。”
此意既明,君吾也不再多言。他抬手一挥,金光拂过,霎时一张棋盘已出现在二人之间。
梅念卿与他相对而坐,君吾执黑先行,落子时声音平静无波,“若说毫不怪你反倒虚伪。以私心而论,我曾经确实怪你,但,错并不在你。”
都说人生漫长,众生皆苦,此言不虚。世路艰难,常似行走于浓雾,一眼望去尽是歧路,一步踏错,便天各一方。
然而殊途同归,待到千帆过尽,云散月明,也许故人终会重逢。
这整盘棋局,梅念卿都心不在焉,待他回过神来时,胜负已定,他凝视着棋盘,不由得暗自惊叹:太子殿下的棋艺仍旧精妙,哎,还是太大意了。
风声拂过耳际,梅念卿望着对座之人,沉默良久后,鼓起勇气,坦言道:“殿下,千年流转,我不知该如何释怀那些曾缺席的岁月,但往后,我愿继续追随你,常伴身侧。”
看着那双无比坚定的眼睛,君吾心中虽有些不可置信。但随即,一股释怀之感却悄然在他心底化开。
恨与爱,本就是世间最难解的谜题。他望着眼前人,终是释然一叹;原来冰释前嫌,并非那般困难,有时,也不过是在放下执念的那一瞬。
君吾淡声道:“你若愿便随你。”
见君吾并未反对,梅念卿欣喜之余,这才想起一旁的食盒。他拍了拍额头,笑道:“瞧我,光顾着陪你下棋,差点把它忘了。殿下快来尝尝我做的月饼。”
君吾愣了愣,一股久违的暖意悄然漫上心头,这种被人牵挂的滋味,已太久未曾尝过。
梅念卿打开盒盖,取出一块月饼递过去,倒是均未察觉这举措何其暧昧,君吾就着他的手浅尝一口,皱眉道:“...这味道。”
顿了顿,或许实在不知该如何夸奖,只能略带无奈地坦言,“有些食不知味。”
这番直白又委婉的评价,让梅念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疑惑地拿着手中那块被君吾尝过的月饼咬了一口,瞬间被那奇怪的味道哽住,面露窘色。
真是糟糕透了......除了卖相比自家徒弟的稍好一些,在厨艺方面的造诣,他们师徒二人只怕是半斤八两,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当梅念卿放下手中的月饼,懊恼地抬起头时,却怔了怔,只因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君吾俊逸的脸上。
距离上一次见到,已过了千年之久。
君吾察觉到他的视线,奇怪道:“你为何盯着我,是在看什么?”
这次换梅念卿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在看一张英俊的脸!”
这下轮到君吾愣住了,须臾回过神时,他们彼此相视一笑。
过往种种,已无需再介怀,比起苍白无力的道歉与解释,唯有这颗亘古不变的初心,如暖阳般,消融了君吾用以隔绝一切的冰雪伪装。
二人走至宫殿外,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月华如水,辉光洒向大地,也落入了人间的家家户户。
今日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凡人皆有家人相伴,而此刻,他们亦成为了彼此唯一的牵绊。
“今晚的月色真美。”,梅念卿望向天空,轻声说着。
君吾闻言也不禁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思绪万千。
而这时,梅念卿倏而上前,轻轻抱住了君吾,凑至他耳畔轻声道:“月夕快乐,太子殿下。”
君吾闻言怔住,周身的疏离感仿佛被月光柔和了棱角,倏地放松下来感受着那温热的拥抱,抬手轻轻回抱住他,应道:“月夕快乐,念卿。”
在这一片银白的月辉下,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钥匙,探入某处锈蚀千年的门锁。
伴随一声细微的轻响,那紧锁的门扉终究对着眼前之人彻底敞开了。
此刻的团聚不止于天边月,而是千年以来,梅念卿一次次不断试图推开那道心扉时,从门缝间所透进的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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