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羽吃完晚饭后,哥哥才匆匆赶来她家。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眉宇间尽是疲惫,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我印象中的他一直是从容不迫的样子,而如今这副形象甚是令人心疼。
“没来得及吃饭吧?别又犯胃病了,”我急忙招呼他进来,“冰箱里有剩下的意式蔬菜浓汤和炖牛肉,要不要给你加热一下?”
“拜托了。”哥哥靠在沙发上说。
“我去吧。”叶羽抢先一步前往厨房。
等她离开之后,哥哥问:“在一起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有种自己打脸的感觉。不过哥哥没有调侃我,只是微笑着说“那就好”。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有人挖你的身份?”我问。
“不是有人挖我的身份,是中村和树那个老家伙自己曝光。”哥哥的眼底散发出危险的光芒。
“他为何那么做?因为你想颠覆传统?”
“我让他失去了两个继承人,他怎么可能不恨?”
哥哥儿时是作为歌舞伎继承人培养的,但是他厌倦那个压抑的父权氛围,坚决跟着母亲和幼小的我离开,甚至为此绝食抗议,最终才得以脱身。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他愧疚地说,“原本想在你回国之前处理完这个案子,可它比我想象中拖得还要久。”
怪不得他当初劝我先去母亲家待一段时间,但我本身就是想逃离母亲的干涉,而且不愿过多打扰她和克里斯的生活,因此毅然决然选择回国。
“你要是早些向我坦白,我也不会回来给你添麻烦。”
“怎么成给我添麻烦了?明明是我连累了你。”
“都是一家人,何谈连累?”
“那你怎么会是麻烦呢?”
我们相视一笑,不再为了这种小事自责。
“你先回维城吧,”哥哥提议,“我估计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下个月不是弗迪南德夫人的生日吗?你这次肯定要去献歌吧。”
索菲亚·弗迪南德(Sofia Ferdinand)夫人是我的老师知名花腔女高音安娜·高斯(Anna Goth)的挚友。我刚入行的时候是由她引荐给欧洲其他的名门望族的,所以多了不少报酬丰厚的演出邀请。因此在我小有名气之后,我会不计报酬,优先参加她的聚会。
“嗯,我决定复出后就给她发邮件了。但是我在维城的住所已经低价卖给劳芮丝了,那么早过去也只能住酒店。”
我不是很喜欢外宿,总觉得会有**和卫生问题。
“你没有问劳芮丝还愿不愿意当你的助理吗?”
“她现在是独当一面的经纪人了,为什么回来当我的助理?”
我当初觉得工作足够多,便没有聘请经纪人,只是找了熟悉的学妹劳芮丝·萨瓦托(Laurice Salvato)当工作助理。
“那直接让她当你的经纪人,反正你的经纪人还没定下来吧。”
副社长有安排我面见几个经纪人,可是我总觉得那些人太强势了,而我不喜欢别人质疑我的决定。
“她又不熟悉国内,连日语都不会。”
“可她知道你的喜好和习惯,以及你在欧洲的那些人脉。除非你不想在国外发展,放弃那么多年积累的资源,否则我建议你首先考虑她。”
我确实想把工作重心放到国内,走跨界路线。不过欧洲是我歌剧事业的根,即使没办法出演剧目,我也能恢复其他的受邀演出。
“她可以专门负责你在欧洲的工作,反正你这次是要组建一个团队,自然要找用得顺手的人,”哥哥补充,“你们之间不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还是一起奋斗的朋友吧。”
“知道了,我会问她,”我无奈投降,“你现在竟然有闲心关心我?这次是不是很棘手?”
“我无论何时都有闲心关心你,”哥哥摆弄着我垂到沙发上的长辫子,“虽然歌舞伎世家和日红皇宫贵族联系紧密,但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做暗中的工作——一方面让那帮老古板对女性登台没那么反对,另一方面让更多的大众质疑现存的规矩。”
“不愧是哥哥,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敬佩地鼓起掌。
“准备得再充分,也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把此当成私人恩怨,企图通过媒体塑造我的不孝子形象。”
“不算私人恩怨吗?”
哥哥点了一下我的脑袋,“如果只是对他有恨,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修改百年来的规矩?他有那么多恶心的事情,随便拉出一个都能让他口碑暴跌,滚出娱乐圈,并且以我目前的能力,绝对能让他永不复出,甚至直接坐牢。”
“那你为什么没有对付他?”
“就算我扳倒他一个人,也无法改变现状,”哥哥摸了摸我的头,“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鼓励你跟着母亲出国吗?”
我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国家骨子里厌女,而我不想看见你最终像母亲一样,隐藏于丈夫的身后,只有在对方出轨的时候才会现身并替他公开道歉。”
哥哥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往事,他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哽咽。
“哥……”我伸手抱住他。
“即使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祖国能更适合你和母亲生活,”他回抱住我,“其实不止日红,父系社会的传统就是把女性视为自己的财产。但是在西欧,你能拥有更好的生存环境,从而无拘无束地展翅高飞。”
我把头埋进哥哥的怀里,默默地流着眼泪,从来没想到他考虑了这么多。
“现在你飞累了,想要回家,哥哥也有能力在这里给你撑起一片天。因此你之后工作的时候,若是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哥哥,而我保证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
哥哥铿锵有力的誓言把我包裹在温暖的安全感之中,我在他的怀抱里找到了自己的家。
《魅影》在京府珍塚剧院首演的第二天清晨,叶羽执意开车送我去机场。虽然我在她家住了两天,但是她把我安排在客房,完全没有想亲密接触的样子,甚至连吻都没给我一个。
这次我要去兰登录制一张歌剧的翻唱专辑,接着在下个月直接前往维城参加弗迪南德夫人的生日晚宴,随后可能还会有一些社交活动。如此算来,我们下次见面大概在两个月之后。
我瞥了一眼开车的叶羽,她今天穿的是我给她新添的男装女穿的款式——自从我清理了她的衣柜后,她在街上的回头率都变高了。昨天我特意陪着她早早地前往剧场,看了看入待的粉丝反应,大家按快门的频次明显比之前多。
“你要不要陪我去弗迪南德夫人的生日会?刚好在你们千秋乐(最后一场)之后的那周。”
“这轮公演结束后马上要准备接下来的舞蹈音乐会,而中途歇的几天我还有别的通告。去欧洲的话一趟飞机就要十多个小时,我不知道能不能挤出那么多时间,”
“这么紧凑……”我垂下视线,忍不住有些失望。
“嗯,不过这种日子快结束了。”
“诶?”
“我不准备续约,所以明年这个时候差不多要退了。”
“这样啊……那你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其实剧团想留我做编舞助理,可是我不想一直困在一个地方,”叶羽摸了摸下巴,“你都去过那么多国家了,我感觉自己也应该见见世面。”
“你以前比赛的时候不是去过不少国家吗?”
“那时候专注于比赛,哪里有闲心去玩?即使赛后有时间,我老爸也只会带我去一些无聊的景点。”
“那等你退团了,我留出时间陪你旅游。”
“你坐飞机不是容易发病吗?还是尽量避免吧。”
“我只是晕机会更加严重,留出时间缓一缓就行。再者说,咱们要是去欧洲的话,可以选择自驾或是火车。你跟着我,起码不会有语言障碍,而且我还能带你去见一些朋友。”
——尤其是服装设计师的朋友。
“嗯,都依你。到时候,我也带你去见我的朋友。”
“你有朋友在欧洲?莲娜吗?”
“她只是我的同期,”叶羽有些烦躁地说,“我是指在舞蹈教室认识的编舞老师。”
“诶——我以为你们会很熟。”
“为什么我感觉你很遗憾?你想认识她?”
“唔……与其说是认识她,我更想通过她认识莉莉。”
其实我有向哥哥问过对方的联系方式,但是那属于客户保密信息。
“为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感叹她果然不是关注时尚圈的人。
“两个月前古奇的秋冬时装秀上,创意总监达蒙发布了和莉莉合作的一系列成衣,把她画的那些展现‘恐惧’的插画,大胆地放到了服装的各个部位。这系列太吸引眼球了,稍微关注时尚的人都知道。”
“呃,我完全不了解……但是你想要她的联系方式的话,我可以直接给你。”
“真的?快给我。”
“有那么急吗?”叶羽解锁手机并递给我,“通讯录里搜一下坂本莉莉,聊天软件也是。”
“当然急呀!传闻有高定秀要以她之前出的怪物画集为主题。万一做出我喜欢的款,而我又没有那家的VIP,那不就只能看着眼馋了?”我搜到莉莉的账号,然后开始编辑信息。
“没有VIP不能买吗?”
“大多不能。”
“那你去办个VIP不行吗?”
“哪儿有那么简单?”我无奈地说,“那种顶级品牌的VIP需要有超高的消费,而且还会有专人审核你的资料。”
“这么麻烦……”叶羽皱起眉头。
“毕竟是上流人士的‘游戏’,具有排外性,”我耸了耸肩,“但是由于我会受邀到一些老钱的私人宴会里唱歌,所以也有以贵妇为市场的大牌主动给我提供演出服装——有些好好看,可惜要还回去。”
“那种衣服留着又没用吧?每次能换新的穿不是很好吗?”
“可是喜欢的衣服就会想多穿呀!”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穿过的漂亮礼服,“这次弗迪南德夫人的生日宴,我提前定了瓦伦蒂诺的裙子,到时候只能给你看照片了。”
叶羽摸了摸下巴,没有说话。
“啊!我这样会不会太突兀了?”我的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我能向她介绍说是你的女朋友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的,她清楚规矩,”叶羽瞟了我一眼,“你写什么了?”
“‘坂本小姐,您好。我是叶羽的女朋友。我非常喜欢您和古奇合作的秋冬系列,希望能和您交个朋友。以下是我的联系方式,期待您的回复。深山依舞。’”我把编辑的消息念给叶羽听。
“太客气了,你是想认识她,而不是和她谈合作。”
“但我毕竟有所企图……”
“可你也是真的欣赏她的画吧?”
“那倒是……她的画非常独特,而且能触动我的内心。”
“等你到兰登后还能约她见面。”
我思索着点了点头,按照叶羽的建议修改内容并发送了过去。我本身以为对方不会那么快回复,但没想到几分钟后视频通话就打到了叶羽的手机上。
“啊,她打视频过来了,怎么办?”
“你接吧。”
我点了接听,随后屏幕里出现了一张圆圆的脸。
“竟然是真的!我以为是诈骗!!”莉莉凑在镜头前说。
“小声点儿,洛拉好不容易睡着。”拥有辨识度的沙哑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莲娜的身影出现在屏幕的后方。
“哦,对,”莉莉降低了音量,“Hello,初次见面真是失礼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真的是你。”
——嗯?她知道我是谁?
“早上好,不过你们那边应该是晚上吧,”我调整了一下镜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去年我看《艾米莉·狄金森》内部预演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哦!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你果然是那个头发超级长的人,”莉莉感叹,“你的身体没事吧?”
“现在还好……抱歉,打扰你们演出了。”
“没有、没有,你的身体比较重要。反正我当时不在台上,而其他人都是专业演员,不会被这种事干扰。”
“你现在不算专业演员吗?”莲娜在她背后询问。
“不,我再也不演了!一周八场是人干的吗?!”莉莉扭过头委屈地说。
“你哪周演满八场了?特意给你安排B卡,分走一半的工作量,不就是怕你撑不住吗?”
“一周四场同样很多啊!”莉莉转回头,“依舞之前一周演几场?”
“最多三场吧,不会连续演,而且一个月能有五场都算多的。”
“真好……”
“可那是因为歌剧的市场萎缩,许多歌剧院需要靠政府补助和私人捐献才能支撑下去,而歌剧演员仅靠剧院酬劳的话只能勉强生活。”
“唔……剧院的演员感觉都差不多穷,只有少部分人能得到不错的收入,想要赚到大钱则需要有别的工作。”
“你不需要担心这个吧?《艾米莉·狄金森》不是一票难求吗?”
“那倒是……”莉莉歪头思索,“你现在能看剧吗?要不要再来看一次?”
“注意闪光的话大概没问题,而且我正在去兰登的路上。”
“那太好了!你要待多久?”
“至少一个月,之后会去维城。”
“好!那我来安排,”莉莉兴奋地拍手,“KK呢?她来不来?”
“她同样要勤勤恳恳地每天去剧院演戏,不像我这么闲,”我翻转镜头,露出叶羽的侧脸,“不打招呼吗?”
“KK!好久不见!!!”莉莉热情地说,“凛也来打招呼!”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叶羽瞥了一眼镜头。
“不工作和带娃的时候都很好。”莉莉回答。
“好久不见,你居然都交女朋友了,”莲娜凑到镜头前揶揄道,“虽然有进步,但好像比我慢好几步诶。”
“你别老逗她!”莉莉熟练地拍了一下莲娜的胳膊。
我看着叶羽收紧了握方向盘的手并假笑着说:“你当初甩手走了,最后是我接的里奥前辈的班。”
“对啊,你应该感谢我让你那么快当Top。”
“即使你不走,我也能当上Top,到时候指不定谁更卖座呢!”叶羽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我走之后照样混得风生水起,现在都能在西区主演大热的音乐剧了,而且其作者还是我妻子。”莲娜夸张地感叹,而莉莉则翻了个白眼。
“靠别人算什么本身?”叶羽冷哼一声。
“自己的妻子怎么能算作别人?”莲娜用戏谑的语气说,“而且我可是很有希望获得澳利文奖的最佳女主,等搬上宽街后还能冲一下东尼奖。”
“不过是运气。”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我茫然地瞧着两人唇枪舌剑,猜测着她们之前有什么恩怨。
“你不能好好跟她说话吗?”莉莉又拍了一下莲娜。
“抱歉,没忍住。”莲娜乖巧地向妻子低头认错,随后认真地对叶羽说:“谢谢你把花组带得那么好,你就是最适合她们的Top Star。”
叶羽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干巴巴地说:“她们更希望你当,组长也更喜欢你。”
“一开始大概如你所说,但我相信你早已改变了她们的想法。”
叶羽呼出一口气,“我准备退团了,大约还有一年。”
“……不参加大运动会了吗?”
“不想续签了,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
“哦?那你有考虑来国外发展吗?”
“到时候再说。”叶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要是有意向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比起国内的环境,这边更放松一些。不过你的英语……找语言学校提升一下吧。”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
“可以让依舞教她啊!”莉莉在旁边插话,“依舞这次来兰登是做什么的?看望母亲吗?”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在兰登?”我再次翻转镜头。
“新闻里写了啊!但我对其内容的真实性存疑。”
“新闻?”
哥哥提醒过我不要看媒体乱写的消息,而我本身就很少关注这种事,只有在阪都的时候会陪着姥姥一起看晨间新闻。
“啊,就是——”
“没什么,都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没有看的必要。”莲娜打断了莉莉的话,并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啊,对!你都和KK交往了,那肯定不会是文章里——”
莲娜用手捂住莉莉的嘴,随后对我说:“等你到兰登之后我们再约。”
她们挂断了电话,而我则一头雾水地开始搜索新闻。
“别看。”叶羽伸手抽走了她的手机。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并挡住她想再次抢夺手机的手。
所谓的爆料新闻是今天早晨在一个知名八卦网站发布的,已经有多家媒体转发报道。那篇文章把我的母亲描绘成出轨外国男人的Slut,而且还暗示我与哥哥有不纯洁的关系。
我滑动网页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接着耳边响起刺耳的鸣叫,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
“该死,”叶羽把车停靠在路边,然后放平我的座位,“想吐吗?要不要吃药?”
我紧盯着车上的一个固定的点,飞速用手语比了否。她握住我的手并轻轻抚摸,而我努力赶走那些糟糕的情绪,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触碰上——疯狂旋转的世界带给我看似无尽的痛苦,可她的气息却有一股令人平静的力量。
我调节着呼吸,熬过了最眩晕的时刻,但是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和精神。
“继续开车吧,”我有气无力地说,“别耽误你赶回去演出。”
“你这样教我如何放心你一个人飞兰登?”
“我买了头等舱,上面可以铺床休息,而且劳芮丝会接机。”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叶羽烦躁地摸了摸下巴,“我把你送上飞机再走。”
“你怎么进去?”
“值机时问一下这个航空公司有没有‘护送通行证’,如果没有通行证的话,那我直接买一张票进去。”
“护送通行证?”
“嗯,我年少时有独自去过俄罗西亚训练,每次父亲都会用通行证送我到登机口,而那边会有教练接我。”
“不用了,你来不及赶回去。”
“时间上勉强可以。”
“你这样我会担心你的行车安全。”
“我不会超速,取消入待并压缩候场时间就足够了。”
“可是粉丝——”
“结束后还有出待,而且等候的粉丝基本上都是熟人,少一次没什么影响。”叶羽拿起手机开始发消息。
我无力与其争论,最终在她的护送下到达VIP休息厅,随后通过贵宾登机口直接进入头等舱。飞机上的气压变化对梅尼埃尔氏病的人非常不友好,但是减压耳塞的效果和临别之吻带来的好心情,让我在漫长的飞行中舒服了不少。
我躺在折叠床上回忆着叶羽亲完就跑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搞不懂她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明明在家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表示,可来到机场,她又趁着附近没人的瞬间偷袭我。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在我心中掀起久久不能平复的波澜。
——下回一定要加倍奉还。
我整个航程几乎全是躺在床上度过的,连吃饭都是在上面搭了小餐桌。等飞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才终于起床,任由头等舱的空乘阿曼达收拾好床铺并把床折叠回去。
“要不要再给您准备一杯水果茶?”阿曼达亲切地询问。
“好的,麻烦你了。”我把空杯子递给她。
在等待阿曼达回来时,一个久违的声音用德语呼唤我,而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把助听器戴回去。
“依舞,我能和你聊聊吗?”
我的余光透过镂空的隔板,瞟见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求求你了……”艾利克斯卑微地呢喃。
“你有什么事?”
“我能进去说吗?”
我没有理她,而阿曼达来给我送水果茶时,她也没有跟进来,只是默默地站在隔板外。
“唉,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站在那里多挡道。”我揉了揉额角——怎么偏偏遇到她了呢?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看你在休息厅的时候脸色很差。”
“嗯,还好,你直接说重点吧。”
“……你喜欢她吗?”
“嗯。”
听过我的回复,艾利克斯久久没有再次开口。我好奇地转头,然后一下子撞进她忧伤的浅蓝色眼睛里——曾经正是这双眼睛带给我春日的温暖,而又给了我严冬的寒冷。
“你爱过我吗?即使在我做完手术后。”
——又是这个我回答到吐的问题。
“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我移开眼神,不再看她。
“我要重新开独奏会了,你会来吗?”
“恭喜,可我有别的安排。”
虽然我和艾利克斯有感情纠纷,但是我很高兴她能重拾小提琴——她的琴声真的特别触动人心。
艾利克斯又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
“我恢复男性身份了。”
“胸部的假体已经取出,但下面的重塑手术不可逆……”
——之前的那些痛苦都是为了探索自我吗?不愧是天才艺术家。
“我仍然喜欢温柔的风格,上次去找你还被认成女人。”
“日红有十分刻板的社会性别的形象。”
——把穿着、行为和喜好同生理性别挂钩简直太愚蠢了。
“手术并没有让我感到解放,最终我发现自己只是厌男而已。”
“你父亲那个狂躁样子,再加上你母亲灌输的偏见,换成谁都难免厌男。”
“你走之后,我才意识到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自由的日子……也是最开心的日子。”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们只能看到我的外表——以前是神童小提琴手,之后是变性小提琴家。我早已分不清那些掌声是真的欣赏我的音乐,还是在看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艾利克斯的声音中掺杂着痛苦。
“那种事重要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一个在他们生活圈之外的人。我不觉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是最自由、开心的,你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无拘无束的自己。”
艾利克斯再次沉默了,片刻后他问:“你能不能来参加我的独奏会?时间可以依照你的行程来定。”
——这个人仍和以前一样顽固。
“把时间发给我吧。”
“你答应了?”他的语气染上了久违的欣喜。
“有一个条件。”
“你提什么都可以!”
“你要按时去看心理医生,”我从包里翻出名片夹,“这个是卡瑞医生的联系方式,我之前都是找她进行心理咨询的。”
——在我刚患病的那段日子里,多亏了卡瑞医生,我的精神世界才没有完全崩塌。
我通过隔板的缝隙,把名片递给他。
“你仍然关心我吗?”他想穿过缝隙触碰我的手指,但我却提前松开手,任由纸片掉落在地上。
他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随后弯腰捡了起来。
“你把我的所有联络方式都拉黑了,我现在无法联系到你,怎么告诉你独奏会的时间?”
“你不是知道我母亲家的住址吗?直接把票寄过去。我有时间的话会去看。”
“……”
“你这次别想着避开心理咨询,我会联系卡瑞医生问你有没有按时过去。”
艾利克斯一直静静地站在我的隔板外面,而我则努力无视他。直到飞机要降落,乘客必须系好安全带的时候,他才终于离去。
“他怎么还有脸来找你?”劳芮丝帮我整理着东西——我们俩每次来兰登都会借住在我母亲家。
“我把卡瑞医生的名片给他了。”
“哈!他是该看看医生了。”劳芮丝嘲讽地说。
“我是真的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他偏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当初劝了他那么多次,有用吗?”
“希望这次有用吧……吓得我都不敢谈恋爱了。”
“但你还是谈了。”劳芮丝抖动眉毛,打趣地看着我。
“我这次只有一个愿望,分手时候能干脆利落。”
“你已经想分手了?不像你啊!你可是我认识的最长情的人。”
“呵,我没有想分手,只是觉得最后一定会分手——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唉,看来艾利克斯对你的影响挺大的,”劳芮丝把我的衣服挂好,“你真要去他的独奏会吗?”
“说实话,不想去。”
“他好久没开独奏会了,到时候绝对一票难求。”
“有那么夸张吗?我以为他的人气早被自己糟践光了。”
“他的经纪人会搞事呀!”劳芮丝翻了个白眼,“之前炒作‘变性’,现在又炒作‘变回去’,有争议就有热度。”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像在马戏团里。
“他的经纪人不会仍是内特吧?”
——那个人的眼中只有利益,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还能有谁?自从你离开后,他身边只剩下内特了,”劳芮丝的动作顿了顿,“我觉得两人绑定得更深了,现在都没有人能直接联系到艾利克斯——除了不想联系的你。”
我微微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无聊的往事。在那时我就无法劝艾利克斯换经纪人,而如今他的选择更是与我无关。
我的屋门被敲开,母亲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封信。
“妈妈,敲门是为了得到许可,你这样和直接推门进来有什么区别?”我改用日语和母亲交流。
“你的信。”母亲淡淡地用英语回复,没有理睬我的抱怨。
她活得越来越自我了,或者说她本来是这个性格,只是出国前被压抑了天性——倘若她能不干涉我的事业和爱情就更好了。
我接过她递来信,上面的寄信人竟然是叶羽,而那字迹有些稚嫩,显然是我们当年书信来往的时候寄来的。
“前房东的儿子联系到我,说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
“房东爷爷去世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总是笑眯眯的,还会给我自制的饼干。
“不久前刚去世,葬礼办得不错。”
“唉,我抽空去献束花吧。”
母亲随口“嗯”了一声,接着关门离去。
“谁寄的信?”劳芮丝凑过来。
“我女朋友,不过她寄信的时候仍是个青少年。”我转回德语交流。
“真够久远,里面写什么了?”
我大方地在劳芮丝面前拆开信,反正她看不懂日文。
这几封信明显是在我搬家之后寄来的:有一封报告了她获得全国少年艺术体操冠军的事情,字里行间都透着激动和高兴;而另外几封虽然也在开心地说着自己的近况,却暗含着没收到回信的不满。
我看着那些有些别扭的话,不禁笑出声。
“到底写了什么?!”劳芮丝急切地催我。
“没什么,就是她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当时她仍是艺术体操的运动员,所以给我讲了许多比赛和训练时的见闻”
“以前竟然是艺术体操的?!那怎么放弃了?”
“有伤病的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和你放弃单簧管的理由一样。”
劳芮丝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帮我挂衣服。我收拾好零碎的物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给叶羽打了视频电话。
“早上好!睡得如何?”我看着她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有几缕发丝叛逆地翘着。
“嗨!我是劳芮丝,依舞的经纪人。”
“哈喽,很高兴见到你。”叶羽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她的英语有一股俄罗西亚的味道,听起来蛮不好惹。
劳芮丝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后用德语对我说:“我先回房间了,不打扰你们。”
“嗯,晚安。”我向她道别。
“晚安。”
“我惹到她了吗?”叶羽在劳芮丝关上门后问。
“没有,”我憋住笑容,“不过你的口音配上起床气的脸,威慑力有些大。”
“我哪里有起床气?!”她不自然地别开头。
我第一次叫她起床时,也被她发狠的表情吓到了,但她意识到是我后迅速柔和了下来,甚至像孩子一样撒娇赖床。
“我明天要去WJ,你记得拜托服装部的人帮你好好量一下尺码。”
“需要那么细吗?还有什么脖子到尾椎的长度。”
“你没办法到场已经很麻烦了!尺码再不细致的话,何谈定制?等这几套做好后,你仍需要来这边试衣,记得空出时间。”
“好麻烦……”
“你要是真忙的话,我加钱让梅姨飞过去给你试衣。”
“不至于吧……国内也有西装定制,只是我感觉没必要而已。”
“等你穿上我给你定的西装,绝对不会是这个想法。”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挑面料了。梅姨总能答应我的一些奇思妙想,找她给叶羽做西装再适合不过了。
“你老是如此破费的话,会让我有种被包养的感觉,而且你的钱包真的没问题吗?”
“呃……”我耐心解释,“我之前认识一个平面设计师的朋友,转行和别人去做独立游戏了。因为我刚好很喜欢他们做的那类游戏,所以把当时干私活的钱都陆续投了进去,还给里面的角色配了音并给配乐唱了和声。然后那个游戏两年前发售后慢慢火了起来,如今全平台加起来已经卖出300万份。”
“那么赚钱吗?”叶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她是个完全不玩电子游戏的人。
“主要是运气吧……当初我看到他们做出的简陋原型,就感觉这个游戏要是细致地做出来肯定很好玩。本身只是出于玩家的私心,没有太考虑赚钱的问题。但是最后能赚到钱真是太好了,而且成品现在被誉为类银河恶魔城游戏的神作。”
“你的钱够用我就放心了。”叶羽勾了勾嘴角,顺便勾走了我的魂。
“即使当初没有投资,我接私活的钱也够用,绝对不比那些富婆往你身上砸的钱少。”我想起她生日时收的那一堆价格不菲的礼物,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叮嘱过她们要克制,但她们喜欢买东西,而且有的热衷于打扮我。”
我给叶羽整理衣柜的时候,发现不少昂贵的大牌单品,而那些都是她的粉丝送的。东西虽是好东西,不过架不住她对时尚的低敏感度。这造成她在穿搭上经常差点儿意思,全靠一张脸支撑。我本身想把不适合她的服饰全部处理掉,但是她挑出了粉丝送的东西,并把它们好好收进储藏室里。
“对了,我终于收到了你的信!”我拿起一旁的信,“是你寄到旧地址才导致我当年没收到!我明明和你说过换地址的事情!”
“诶?!我真不知道你换地址了,否则怎么会傻傻地往旧地址寄了好几封?”
“可我记得自己写信告诉过你啊……”
“唔……”叶羽摸了摸下巴,“可能寄丢了,或是别的原因致使我没收到吧。”
“唉,还是现在的通讯方式方便,”我感慨,“你去吃早饭吧,我要准备睡觉了。”
“嗯,晚安。”
“晚安。”
我等待她挂断电话,但她只是盯着我,手上完全没有动作。我的手指悬浮在挂断的图标上,却不忍心按下去。
“叶羽……”
“嗯。”
——我想你了。
最终我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而叶羽反复叮嘱我各种注意事项之后,被我烦躁地挂断了——她有时候比我哥还像老妈子。
望着黑色的屏幕,我的心中有些空虚。就在我准备起身去洗漱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我打开后看到了叶羽发来的消息:
【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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