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王看她的时候,姜照大概猜到了一点,他是想起了已逝的先皇后。
可今晚,他也是要宿在这里的吧,姜照心里突然生出怯意。上一世,姜照与徐炙之间仅有的一次是因为他借酒而行,其间粗鲁让姜照心内生惧。
如果徐翊有意,她便无法推拒此事,毕竟她已为人妻室,夫妻之事天经地义。
姜照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不过一盏茶的恶事,受完便了罢。
帐帘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烛火在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姜照坐在床沿,指尖攥着锦被的一角,指节泛白。
她能听见外间渐远的脚步声,是徐翊屏退了所有宫人。空气里还留着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着初秋夜的微凉,缠得人呼吸都放轻了。
“不必紧张。”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松弛。
姜照猛地回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的迫促,反倒是一片沉静,像月下的深潭。
她慌忙低下头,鬓边的流苏扫过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麻。
“臣……臣妾……”她想说些什么,舌尖却像打了结。那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在心里翻涌,可上一世的寒意,此刻竟又漫了上来。
徐翊在她身边坐下,床榻微微陷下去一块。他没有靠近,只抬手拂去她肩头落下的一缕发丝,指尖的温度很轻,像羽毛擦过。
“朕说过,不急。”他道。
姜照愣住,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柔和。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浅淡的阴影,竟冲淡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些寻常男子的温驯。
她忽然想起,廊下时他说起徐炙小时候总爱偷送给他桂花糕,语气里的怀念那样真切。原来这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这样柔软的角落。
帐外的风停了,烛火渐渐稳下来。她松开攥紧的锦被,指尖慢慢舒展开来。
“朕还有许多折子没看,”徐翊说着,已起身理了理衣袍,龙纹在烛火下流转着暗哑的光。
姜照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披风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风里裹着淡淡的墨香,她喉头动了动,只低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他脚步微顿,却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大步走出殿门。外间很快传来太监低低的应诺声,随即归于寂静。
姜照暂时睡意寥寥,便坐在案边看书。
窗外的秋虫叫得渐急,混着远处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坤宁宫里,格外清晰。
姜照看着看着,突然一时睡过去了。
待她睁开眼,已经天大亮了。窗棂外的日光斜斜切进来,在锦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昨夜的寂静仿佛还浸在被褥里,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
宫人轻手轻脚地掀起帐帘,福身道:“娘娘醒了?陛下寅时便起了,临走前吩咐不让人惊动您,只说先去前殿朝议,晚些再过来。”
姜照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昨夜徐翊一直在看折子,末了她竟不知何时倚着书案睡着了。
她指尖微顿,轻声问:“御书房那边……今日可有要紧事?”
“听说是户部递了新的赈灾章程,还有北疆的军报也刚送到,陛下怕是要忙到晌午了。”宫人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回道,“御膳房备了您爱吃的莲子粥,温在小炉上呢,可要现在传?”
姜照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刚醒的微哑:“传吧。
姜照备了些茶点,来到御书房。
她着人通报后迈步进去,目光先落在御案后的徐翊身上,却在瞥见窗边身影时猛地一顿,那人披着件绯色纱罗披风,料子薄得透光,衬得白玉似的面色添了几分暖意。
不是旁人,正是徐炙。姜照提着食盒的手指不由收紧。
徐炙闻声回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给皇嫂...请安”。
姜照眉梢微挑,没在看那人神色,“不必多礼。”
“皇后怎么过来了。”徐翊温声道,话音未落便低低咳嗽起来,忙取过帕子捂在唇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内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混着他刚喝过的苦茶味,飘在空气里。
姜照放下食盒,快步上前想扶,却在离他半步远时停住,只轻声道:“听宫人说陛下晨起便没歇着,又染了些秋寒,想着您许是饿了。”说着将温热的莲子羹从食盒里取出来,“御膳房新炖的,加了些润肺的川贝,陛下尝尝?”
徐翊咳完,脸色又白了几分,接过玉碗时指尖微颤。“刚让太医瞧过,不打紧。”他浅啜一口,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玉簪上,“你身子也弱,初秋露重,不必特意跑这一趟。”
姜照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喝完小半碗羹汤,才道:“左右在坤宁宫也无事。”
徐翊抬眸看她,眼底漾开些笑意:“难为你细心。”他搁下玉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的缠枝纹,“等忙完这阵,带你去京郊的温泉行宫住几日,那边秋景好,也清净。”
姜照俯声应道:“好。”
徐翊说完又道,“阿炙,你也别站着了,一起坐吧。”
他刚说完,绯袍青年却道,“皇兄与皇嫂如此和睦,臣弟便不打扰了。”他眉心凝着冷意,冷锐的目光落在姜照身上,“臣弟告辞!”
徐炙说完便掀帘离开了。
“陛下的身体不能耽误,臣妾让御膳房再炖一盅参汤来?”姜照说着便要起身,袖口却被轻轻攥住。
徐翊松开帕子,唇畔还带着浅淡的红痕,摇头道:“不必了,太医说过,补品过燥反而不妥。”他指了指案上的茶盏,“你陪朕喝杯茶就好。”
茶是新沏的雨前龙井,热气袅袅中,姜照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昨夜的奏折批阅到五更,眼下的青影还未褪去。
她忽然想起入宫时听宫人说这位帝王登基三年,几乎夜夜宿在御书房,连除夕都在看各地奏报。
“那臣妾陪陛下坐会儿。”她重新坐下,伸手替他添了些热水,“折子若不急,陛下歇半个时辰再看?臣妾……臣妾给您读段书解乏?”
徐翊挑眉看她,眼底的倦意淡了些:“哦?你想读什么?”
“就……就读那本《江南水利考》吧。”姜照说着,从案边取过书卷,指尖划过自己批注的地方,声音放得轻柔,“前几日看的疏浚法子,还想再跟陛下讨教讨教。”
窗外的日光移过御案,落在书页上,将她的字迹照得清晰。
徐翊靠着椅背,听着她温软的语调混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紧绷了几日的神经,竟真的松缓下来。
御书房来人奏报,姜照这才离开。
她行至廊下,秋阳正好斜斜铺在青石板上,将身影拉得细长。
她走着走着,脚步不自觉慢了些,望向宫墙之外。“娘娘,风凉了,可要加件披风?”身后宫人轻声问。
姜照回过神,摇了摇头:“不必,回中和宫吧。”秋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脚边,姜照拢了拢袖口。
行至承安道,姜照抬首瞥见远处的楼阁,问道,“那里是——”。
“回娘娘,那里是景楼,宫中收贮图书之地。”宫人回道。
“我想去逛逛,”姜照道,“那便先不回中和殿”。
宫人忙应了声“是”,引着她往景楼方向走去。承安道的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暖融融的,两侧的银杏才刚染上浅黄,风过时,叶子沙沙地落,像撒了一地碎金。
越靠近景楼,越觉清幽。朱红的楼阁隐在苍苍古柏后,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衬得周遭愈发静。
门前守着两个老太监,见了姜照忙躬身行礼,推开那扇雕着云纹的木门时,一股淡淡的旧书卷气扑面而来。
楼内比外头暗些,几排高大的书架从地面直抵阁顶,架上整齐码着经史子集,书脊在窗透进来的微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管事的女官正踩着木梯整理典籍,见皇后驾到,慌忙下来请安:“不知娘娘驾临,有失远迎。”
姜照摆摆手,目光已被架上一部蓝布封皮的旧书吸引,封面上写着“大衍漕运志”,墨迹有些褪色。
她伸手取下,指尖拂过积着的薄尘,翻开第一页,竟是成安年间的手抄本,里面还夹着几张泛黄的舆图,标注着当年的河道走向。
“这些都是前朝留下的?”她轻声问。
“回娘娘,大半是历德年间搜集的各地方志,还有些是近年新修的水利、农桑书册。”女官答道。
“陛下说,治国需知民生,这些书虽旧,却比奏折上的话更实在。”
姜照摩挲着舆图上蜿蜒的线条,忽然想起徐翊昨夜说的“河道疏浚当顺势而为”。原来他常说的“读万卷书”,不止是圣贤言,还有这些藏着烟火气的方志。
“你们先下去,本宫想独自待会儿。”姜照话音落下,宫人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外界的风铃声也隔在了外面。
景楼内霎时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微响。她走到临窗的案前坐下,将那本《大衍漕运志》摊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照得那些蝇头小楷愈发清晰。
指尖划过一处批注,字迹苍劲有力,倒有几分像徐翊的笔锋。
她凑近细看,见旁边小字写着“此处河道淤塞三年,需引活水冲沙”,墨迹比正文新些,想来是近年添的。
正看得出神,忽然一句男声凭空而出,“这是我写的,不是皇兄。”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残页轻轻颤动。
姜照猛地抬眸,只见徐炙不知何时立在书架旁,绯色披风的一角垂落在地,与周遭的青灰色书脊形成鲜明对比。
他手里还握着竹制笔。
“宴王何时进来的?”她合上书卷,指尖微顿,方才竟对着他的批注看得出神,还错认成了徐翊的笔迹。
“本王一直在此处,只是方才娘娘没看到罢了。”男人神色从容,浑身散发着摄人的气场。
他走过来,俯身看她。
姜照不由侧开身子。
“王弟这是做什么,”姜照抬首,“王弟此举怕是于理不和。”
她神色凝重。
他却哑着嗓子,垂下眼睑道,“姜照,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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