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陶官选拔尘埃落定。
孙然然的名字端端正正刻在入选名录之上。考场之上,她呈上的红釉瓷釉色如凝霞,灯草边白若初雪,引得考官们啧啧称奇。此等釉色掌控,绝非一日之功。她虽非榜首,然年纪最轻,于窑炉革新、釉料调配诸艺皆显老练周全,入选实至名归。
看着那熟悉的“孙然”二字,她心潮翻涌,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萧璟寒。她想亲口告诉他,她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她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助他完成瓷业大计!
脚步刚迈出衙门,眼角余光却陡然捕捉到一道刻入骨髓的身影——青衫磊落,风尘仆仆,眉宇间添了边关风沙磨砺出的沉稳。
是叶小郎!叶修辰!
去见大人的脚步瞬间凝滞。他明日就要重回那刀光剑影的前线……生死难测!
这一刻,故友重逢的渴望压过了一切。孙然然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叶小郎!”清亮的呼唤穿透嘈杂。
叶修辰骤然回首,目光触及她男装的身影时,先是一怔,旋即化为难以置信的惊喜:“然然?真是你?你怎会在此?”
“我来考陶官!”她挺直脊背,眼中闪着自信的光,“日后要去各地民窑,传授烧瓷技艺!”
叶修辰眼中掠过欣慰,随即被凝重取代:“然然,军务紧急,我需即刻复命!戌时,松南阁,我必到!等我!”他匆匆抱拳,身影迅速消失在官署方向。
陌生的州府,无人识得“孙然然”是谁。夜色温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那些沉重的往事,那些山洞中的惊悸与隐秘……仿佛都被这自由的晚风拂散。
她只想做回片刻的自己。仅仅是片刻。
指尖抚过脂粉铺里柔软的水蓝罗裙,那个曾被随口说“男生女相”的评语骤然闪过脑海,带来一丝隐秘的刺痛。但她还是买下了它。
“主子!”余杨闪入书房,声音带着惊疑,“属下……撞见孙小郎君,从、从胭脂铺出来!”
案后,萧璟寒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浓墨在公文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胭脂……水粉……
那个荒谬又清晰的梦境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瓷镇山洞里,柔若无骨的躯体紧贴着他,黑暗中微启的唇瓣柔软馥郁……那张脸,竟与孙然然重叠在一起!
一股混杂着被冒犯与被欺瞒的邪火猛地窜起!他重重搁下狼毫,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个孙小郎!刚束发的小子!考了个陶官便轻狂起来?竟学那等纨绔习气,用脂粉手段去讨好妇人?简直不成体统!
“备车。”他的声音淬了冰,“本王倒要看看,他鬼祟至此,意欲何为!”
松南阁雅间,烛光摇曳。
摘下面纱的孙然然,只簪一支素净木钗,水蓝的裙裾衬得她肤色如玉,眉眼间是许久未见的轻松与明丽。
“凉州战事胶着,这次回来,发现你变了许多。”叶修辰望着她,目光温和。
她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死过一回的人,总要长大的。”随即抬眸,眼底漾开纯粹的笑意,“不过见到你,好像又变回瓷镇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
窗外竹影婆娑,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暗处阴影之中。车厢内,余杨将几枚精巧的、用特殊胶质伪造的“喉结”呈至萧璟寒面前。萧璟寒垂眸扫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夜市喧嚣,说书摊前围满了人。
说书摊正说着当朝五皇子少年战神的故事,然然也跟着听起来。
“我们靖王是这几代少有的战神,因着战功才早早封王。十六岁随军征战漠南漠北,刚做个校尉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带着一股奇兵竟能直捣乌追王庭,居然就这么和李大将军合东西之势,把河南收复了。
还有一次绕后沙漠,直接擒拿住当今突厥可汗的叔叔。他的叔叔不仅手握突厥重兵,还是突厥可汗的心腹重臣!至今人们都不解,他是如何得知这个突厥皇亲会在那西叶城内!
此后大小战役数十场,靖王少年将军的威名震慑四海,让胡虏们各个闻风丧胆!突厥在前朝侵占了我们北部大片土地,如今仅差西北七城就能全部一统收复。”
旁边有人俏皮地附和:“那他一定是高大威武英俊不凡了!”
说书先生摇摇头笑道,“战神亦是煞神,相传五皇子身高八尺有余,壮硕如山,面相凶恶能治小儿夜啼!治军严谨手段狠绝,凡是犯军规的动辄五十军棍、一百皮鞭的,否则怎能打得突厥退避三舍?!”
他又低下头引得大家凑近细听,放缓声调故弄玄虚地道:“靖王曾在西北生埋过人!一个镇子的人哩!虽说都是外族的。”
旁边人听着惊叹:“哎呀,这确实有些残忍啊!”
说书人唾沫横飞,极尽渲染:“何止!有人看见他拿人骨作笛,人皮做鼓,挂在城门口示众!所以啊,边关那边才人人怕他。说今上怕他在边关又做什么吓人的事,就把他招回京城,这几年才沉寂了一些。”
“天爷!太可怕了!”身边有些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听到,直接吓得惊叫起来,想着这血、腥的场面,有的捂脸有的捂耳朵。
孙然然听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叶修辰身后缩了缩,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叶修辰失笑,将她护在身侧:“别怕,都是些添油加醋的市井传言。靖王殿下治军虽严,军功赫赫,但绝非暴戾嗜杀之辈。若有机会,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麾下的铁血之师。”
然然心有余悸:“听着都毛骨悚然……你家兄长已在军中,你莫要再以身犯险……”
她暗自庆幸身处江南瓷镇,远离那修罗战场,更永无机会与这传说中的煞神相遇。
少女心事在融融夜色中悄然吐露。孙然然倾诉着恢复女儿身与继续烧瓷的迷茫。
“等我!”叶修辰目光灼灼,带着少年将军的笃定,“待我在军中挣下军功,定为你请命!让天下人都知道,烧出绝世红釉的,是我瓷镇的巾帼!”
“真的?”孙然然眼中瞬间星光璀璨,仿佛迷雾拨开,前路豁然。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下榻之处,心湖被重逢的暖意和对未来的希冀填满。
房门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黑暗骤然降临。
“玩得可尽兴?”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山雨欲来威压的嗓音,如同寒铁淬火,猝不及防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是萧璟寒!
孙然然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穿着女装!
千万别点灯!今夜没什么月色,不点灯只能囫囵看到对方的轮廓。
惊惶失措间,她打翻了妆台上的胭脂盒。萧璟寒高大的身影从内室屏风后的阴影里踱出,指尖精准地拈起地上那抹嫣红,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锦袍上投下冷硬的轮廓。
“看来本王来得不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孙然然慌乱地想冲去屏风后换衣,手腕却猛地被他冰冷的铁掌扣住!力道之大,不容挣脱。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两人交叠的衣袖——他玄色织金,威严凛冽;她水蓝素纱,脆弱柔婉。如同蛛网锁住了振翅欲飞的蝶。
“回……回大人!”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慌忙侧头掩饰颈项,“小、小人在府州偶遇一位故交,他……他明日便要重返前线,此次一别,恐成永诀!故而相约吃个饭,告知他小人入选陶官之事……”
她想束发的手腕仍被他牢牢钳制着,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央求:“小人与朋友相聚,不甚快哉,有点忘形。容小人整理一下仪容,免得失了礼数。”
“不甚快哉?”萧璟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一寸寸刮过她未施粉黛却因紧张而染上薄红的脸颊,最终落在她因慌乱而微微湿润、颜色自然鲜妍的唇瓣上。他欺身一步,浓重的压迫感几乎将她吞噬,语调森寒,“看来是志得意满,乐不思归了?瞧你喝成什么样了?双颊飞霞,唇色鲜艳……嗯?”
最后那一声拖长的鼻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令人窒息的威压。
肌肤相触处传来他身上凛冽的寒意和隐而不发的怒意,孙然然吓得魂飞魄散,急急辩解:“大人恕罪!小人本是要先向您报喜的!只是路上遇见挚友,军情如火,片刻耽搁不得!小人……小人这才先等他……”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颤抖。
萧璟寒盯着她水汽氤氲、惊惶如小鹿的眼眸,那全然女性化的楚楚可怜之态,让他心头那股无名邪火烧得更旺!良久,他才缓缓松开钳制,仿佛丢开什么碍眼的物件。孙然然见他似有松动,赶紧套上手边的男袍。
戳穿?时机未到。
他倒要看看,这胆大包天的小骗子,在他眼皮底下还能把这出荒唐戏唱到几时!
“戒骄戒躁,路还长得很。”他冷冷丢下这句,转身走向房门。
然然如蒙大赦,只想立刻送走这尊煞神:“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天色已晚,您日理万机,万请早些安歇。明日一早,小人定当亲至府上叩谢,负荆请……”
“免了。”萧璟寒在门口顿住脚步,微微侧首,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身上那件因匆忙而穿得歪斜的男装外袍,带着一丝残酷的审视,“明日辰时,来府上待命。另有紧要差事交付于你。”他微微一顿,语气淬着寒冰,“休要——迟了。”
房门被无声合拢,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随之消失。
孙然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主子,查清了。”马车内,余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位是叶家幼子,叶修辰。奉军令传递急报至此,明日一早便要返回凉州前线。两人……确系青梅竹马,自幼一同在瓷镇长大。”
萧璟寒靠坐在软垫上,阖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叩响。
青梅竹马?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痴心妄想!
叶家那样的将门,联姻格局早已定下,几个儿媳皆是世代将门之后,联姻以稳固军中根基。就凭孙然然这纤细如柳、连自保之力都无的“瓷娃娃”模样,即便没有这瞒天过海的欺君之罪,叶家也绝无可能将她列入考量。
更何况……
萧璟寒缓缓睁开眼,眸底寒芒如出鞘利刃,冰冷彻骨。
她早已以身入局,染上了他的气息。
在他查清所有、彻底掌控这盘棋局之前,谁也别想把她从他掌心带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