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颜熙宁轻柔的叙述如同一盆冰水,顺着孙然然的脊骨浇下,让她指尖都泛起凉意。她听着,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凝成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窗外的喧嚣隔着雕花木格,变得模糊而遥远。
叶修辰见她如此,心慌如焚,急切地倾身解释:“然宝!我对小宁,是恩情,更是不得不担的责任!你当初落入敌手,我日夜心如刀绞!只能拼命向哥哥请缨带队救援……”
两年前的孙然然,如何不明白军阵铁律?大军调度岂能为一人而改?她从未因此心生怨怼,反为他不畏凶险深入敌营而深深动容。余杨也曾提及,正是叶小郎的接应队伍撕开了包围圈一角,才让他们得以突围。
那时她的心是暖的,是甜的,像含着一块蜜糖。她笃信,那个甘为她闯入龙潭虎穴的小郎君,心中怎会没有她?
曾经有多甜,此刻便有多涩。喉间哽着一团酸楚,她强压下汹涌的泪意,旁边还坐着颜熙宁呢。
听着他苍白无力的剖白,孙然然漠然地将视线转向颜熙宁,声音异常平静:“小宁,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可以吗?”
颜熙宁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自然无妨。你们过往种种,我都知晓的。毕竟我们三人一同长大,往后……也可继续相伴。”她语气从容,带着一种仿佛理所当然的亲和。
孙然然倏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这个曾被她视为温婉怯懦的同窗。何时起,她的眉宇间也染上了当家主母般的从容气度?
“你的夫君,”她一字一顿,带着尖锐的诘问,“你当真愿意分给别人?”
颜熙宁依旧自若,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若是旁人,我自是不甘。可若是孙姐姐你……你们的情分,同样厚重。”她的话语轻巧得像在安排一场寻常聚会。
孙然然猛地转向叶修辰,目光如淬火的针:“你也同意?”
叶修辰喉头急促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紧抿着,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无法给出一个清晰的回应。
心底最后一丝微光骤然熄灭。孙然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乏席卷而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冰封的疲惫:“那你先出去吧。”
颜熙宁依言起身,脚步轻悄:“好,我在对面厢房候着。”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雅间里只剩下两人。孙然然望着眼前依旧俊朗的男子,只觉得无比陌生。这个人,是他,却又不是她记忆里的他了。
失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猛地抬头,眼中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声音冷厉如刀:
“你与小宁已定鸳盟,却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使团行程虽密,你难道寻不到半点缝隙,托人传个口信?是不是打算让我一直蒙在鼓里痴等,直到亲眼看着你们拜堂成亲、举案齐眉,而我,像个天大的笑话,成了你们恩爱路上的点缀?!”
无数情绪在她体内冲撞——委屈、厌恶、不平、震惊、难堪、沮丧、失望……拧成一股狂暴的乱流,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只觉得脸颊僵硬冰冷。
叶修辰被她直白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声音,僵硬而苍白:“不…不会的然宝!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我当时……当时只是被小宁的坚韧打动,而且颜大哥他……”他试图辩解,却显得愈发无力,“那样的情形,我实在无法拒绝……”
“报恩?”孙然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叶修辰,这是话本子里女子报答救命之恩的戏码!何时轮到男子效仿了?”她从未见过如此苍凉讽刺的“报恩”。
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叶修辰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颓然地低下头,声音沉入尘埃:“对不起,然然……是我不够坚定。”
孙然然心中悲愤难平:“让她余生安稳的方式有千百种,何必非绑上终身?人心难填,一碗水端不平,迟早生出怨怼,害人害己!”
“不会的然然!”叶修辰急忙保证,然而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再无往日的底气,“我们……不会那样的。”
似乎是为自己寻求一个答案,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孙然然挣扎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微光盯着他:“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心里装的到底是谁?是我,还是她?”只要他说不爱颜熙宁……
然而,她只看到他在她绝望的逼问下,痛苦地沉默着,眼神躲闪,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难以抉择。
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回答。孙然然像是骤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焰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下意识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眼中那洞穿一切的冷光钉在原地。
“是都喜欢?”孙然然蓦地嗤笑出声,那笑声尖利而破碎,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所以,原来你们早已商量好了,替我做下决定?三个人?叶修辰!”她厉声喊出他的名字,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痛楚,“你怎会觉得我孙然然,会甘心与人共侍一夫?!”
叶修辰看着她愤怒的笑靥,心口如同被利刃狠狠剜过。从前她唤他名字,总是带着少女独有的甜糯娇软,而此刻这两个字落在耳中,却只剩下苦涩的愤怒与冰冷的决绝。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丢掉了所有意气风发的傲气,肩膀无力地垮塌下去,巨大的羞愧如潮水般将他吞噬,除了苍白空洞的“对不起”,他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然宝,从此彻底失去了。
那个外柔内刚,身陷突厥虎狼之穴仍能镇定自若不求饶的女子;那个在阵前危局中坚忍不倒,只为等到希望的然宝;那个跟随皇子使团远赴西域大漠,为万千百姓改良制瓷技艺的女子……她骨子里的骄傲如同最纯净的瓷胚,只容得下全心全意的珍视,怎会甘愿承受半分委屈与分享?
一切皆因他的优柔寡断,他的懦弱逃避!是他没有在情与义之间斩断乱麻,是他放任局面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可如今,两家亲长允诺在前,颜大哥的断臂恩情在后,他又怎能弃颜熙宁于不顾?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孙然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背负千钧重担跋涉了太久。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我喜欢的小郎君……已经不在了。就这样吧。”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澄澈而冰冷的荒原,“祝你们……百年好合。自此,你我……各自珍重,海阔天空。”
木已成舟,纠缠无益。曾经无话不谈、心意相通的密友与爱人,如今已是多说一句都嫌多余的陌路之人。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决然地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推开了雅间的门。
叶修辰猛地抬手,手臂伸到半途,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留下她!抓住她!否则此生再无可能!
可双脚如同灌了沉重的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仿佛看见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光,正一点一点被剥离、带走,沉入无边的永夜。
心口的位置,骤然空了一块,呼啸着刺骨的寒风。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唯有她,才是他心底真正无可替代的珍宝。
从懵懂少年时起,她就是安放在他心尖上最纯净无瑕的那枚白玉瓷!
是他来到军营,被那些虚浮的夸赞遮蔽了双眼——“辰小子好福气,这么俏的小娘子千里迢迢来找你!”“修辰,小宁姑娘文武双全,与你叶家门楣再般配不过,这才是明智之选!”
祖母洞悉他的心思,却避而不谈然然,只一味夸赞小宁的懂事贤惠。他负伤孤寂时,是颜熙宁守在榻前悉心照料——虽然他心底最渴望的是然然的身影,但面对颜熙宁的温柔,心底深处,竟也曾滋生出几分难言的、隐秘的自得。
他天真地以为可以平衡,甚至欣喜于小宁的“大度”——她主动提出愿意与然然平起平坐,承诺会去说服祖母……殊不知,他那一刻的犹豫与默认,便已亲手将那捧纯净如玉的白瓷,狠狠摔碎在地!也彻底斩断了通往过去的桥梁。
记忆深处,星空下与她交换信物、互诉情衷的时光,如同最澄澈透明的月华石,光华流转,却再也无法触摸。是他亲手松开了那根线。
人犹在,情已非。
怀中那枚她赠予的白瓷平安扣,与他贴身收藏却再也送不出去的小金牌,沉甸甸地烙在胸口,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物是人非。
她离去时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凄凉自嘲,强忍的泪光……像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他的脑海。伤她至此,破镜焉能重圆?
隔壁雅间,朱漆雕花屏风后。
萧璟寒端坐如松,面前的清茶早已凉透。
余杨屏息凝神,时不时偷觑一眼主子的神色。
得知叶修辰返城,他们已是最快速度处理完公务赶至此处。
刚巧撞见那三人进了茶楼,便悄然尾随,匿于隔壁。
当听到叶家小子竟存着“平妻”这等荒谬念头时,余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真怕孙姑娘一时心软昏了头应下……若真如此,他简直不敢想象身旁这位煞神会做出何等雷霆之怒!
万幸!余杨暗自松了口气。这位外表温和的“好好姑娘”,在大是大非上,心如明镜,自有傲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靖王殿下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握着青瓷茶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似在竭力克制着捏碎杯盏的冲动。余杨暗自祷告,可千万别发出半点声响,堂堂大夏亲王听壁脚……传出去脸面何存?
直到那句沉痛的“我喜欢的小郎君已经不在了”清晰传来——
余杨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靖王周身的气压骤然降至冰点,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屏风!
紧接着那句“各自海阔天空”落下,那股骇人的寒意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些许,只是面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孙然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璟寒无声放下茶杯,起身。
余杨立刻会意,紧随其后悄然离开。走在回廊上,余杨心中暗暗盘算:孙姑娘此刻心伤最甚,正是殿下抚慰佳人、乘势确立关系的最佳时机!这两年殿下隐忍不发,他都替主子着急——哪个皇子看上个姑娘不是手到擒来?偏偏自家这位,心思深沉得如同盘根错节的古树,竟能按兵不动这么久!
孙然然疾步穿行在凉州喧闹的街头,身后是茶楼,身前是未知。她死死咬住下唇,忍住眼眶里盘旋的酸涩,只想快些回到那方小小的驿馆房间,关起门来,为自己那猝死在今日的“小郎君”,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喜欢的,是记忆中那个胸怀坦荡、勇毅担当、满心满眼只装着她一人、如同骄阳般明朗炽热的叶小郎。而今日所见的叶修辰,不过是一副被情义与世故磋磨的陌生躯壳。
天上的阿姊若是在天有灵,定会气得跳脚,心疼她的然然受此委屈吧?
驿馆房间内,铜镜冰凉。
孙然然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原以为会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然而细细体味,那翻涌的泪意背后,更多的竟是烧灼的羞愤和被欺骗的难堪。
她确曾喜欢过叶修辰。
少时与他相处,无论是枯燥学堂还是踏青游玩,每一刻都如同浸在蜜罐里,心尖都酥酥麻麻地泛着甜意。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情愫仿佛被强行描摹、精心勾勒——如同在素坯上强绘本不属于它的纹样。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爱恋,这便是情之所钟。久而久之,竟连自己都深以为然。
而此刻,强行覆盖的釉彩被现实狠狠剥落,露出底下素白的胎体。她惊觉,那些心旌摇曳、小鹿乱撞的悸动,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沉寂冷却。
放弃,竟带来一种沉疴尽去的释然与轻松。
原来那沉重的“不能负他”的枷锁,不过是自己强加的心囚。
如今枷锁尽去,反倒无所谓了。
翌日,晨曦微露。
孙然然准时出现在靖王临时理事的书房外,眉眼间凝着淡淡的倦色,却并无颓靡。她神情平静,如同往日一般垂首行礼,清声道:“民女孙然然,请领殿下差遣。”
侍立一旁的余杨暗暗心惊。这位姑娘的心性,当真如她亲手烧制的瓷器一般坚韧!经此情殇,竟能一夜收敛心绪,按时当差?寻常女子遇上这等事,怕是要哭倒长城,恨不能搅得天翻地覆。而她,竟还有心思惦记着什么凉州新瓷?
萧璟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张清丽的小脸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浅浅青影,却倔强地挺直着脊背,眼神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昨日的惊涛骇浪。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只将一份卷宗推至案边,“此乃凉州官窑近况及石炭矿产分布图。你先看看,稍后随本王往城外瓷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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