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窑火明灭中流转。
孙然然将全副心神揉进瓷土与釉彩之中,仿佛剥离了尘世俗念的桎梏,只余下一个更为纯粹的“烧瓷人”。那些曾萦绕心头的纷扰,被窑炉的高温淬炼、沉淀,化作新瓷里流淌的坚韧光泽。
当她捧着新出窑的凉州瓷,步履轻快地走向靖王书房时,瓶身温润的釉光在她指尖流淌,折射出凉州特有的苍劲与新生。那交织的炫彩,如同这片土地重焕的生机。
“殿下,您看!”她迎着窗棂缝隙透入的暖阳,周身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眼眸亮如星子,盛满了纯粹的期冀与兴奋,“这是最新的凉州瓷!我们何时去西市探探外商的口味?”
逆光中,她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份专注与热忱的光芒,让萧璟寒一时怔然。他凝视着她眼底跳跃的火光,心头掠过一丝暖融的悸动。
“今日得空。”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沉稳,“捡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两年的奔波劳碌,许多事,也该寻个契机点破了。尤其那深夜迷梦……他目光掠过她清亮的眼眸,必须让她“想起来”。
他们将新瓷置于官办瓷铺显眼之处,便汇入熙攘的街市人流。凉州繁华安定,商铺林立,驼铃声与吆喝声交织,安宁的烟火气息弥散开来。
“殿下,”孙然然望着行人脸上洋溢的笑意,唇角不自觉弯起甜美的弧度,如同春水初漾,“您瞧,这算不算是‘希望照进现实’?看到他们这样笑着,这两年所有的辛苦风霜,仿佛都值得了。”
“当然。”萧璟寒难得舒展了眉宇间的倦色,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还只是开始。法度自此清明,人人安居乐业,”他心中默念后半句:而这份安稳里,也该有你的位置。他的心思她尚懵懂,但他会让她明白。
两人无需多言,目光不经意间交汇,便漾开心照不宣的笑意,仿佛已将对方的身影悄然刻印在心底。
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往来不绝的商旅,孙然然轻声问道:“殿下,凉州瓷路已通,这边差事是否算是圆满了?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
萧璟寒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你……还愿继续随我同行?”
她郑重点头,神情坦然真挚:“民女别无他想。这两年,摒除杂念,一心只在瓷艺与差事之上,是我此生最纯粹、最充实的时光!感念殿下知遇之恩,然然甘愿竭诚以报。”她顿了顿,眼中流淌着毫无保留的信赖,“只要在您身边,无论何种险境,心中总觉莫名安稳。”
那双星眸清澈见底,映着他挺拔的身影,满是全然的信任。
远处廊下,余杨捅了捅余枫的胳膊,下巴微抬示意前方。夕阳熔金,将并肩而立的两人身影温柔笼罩,犹如一幅恬静隽永的画卷。自家主子侧脸那几乎称得上“宠溺”的柔和神情,让余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真是活久见!
萧璟寒敏锐地觉察到几道探究的目光,眼角余光如冷电般扫去。余枫余杨吓得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襟里。
温馨流转,暮色渐沉。萧璟寒正欲开口,一个清越惊喜的娇嗔声忽地从街角传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元易!你真是让我好找!”
萧璟寒闻声转头,眸中划过一丝讶异:“阿周?”
“阿周”!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孙然然耳中!一股寒意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四肢百骸刹那间冰凉僵硬!那个混乱迷离的夜晚,那双炽热到要将她焚毁的眼眸,那低哑缠绵、一遍遍在她耳边呼唤的名字——“阿周”……
所有的暧昧与心跳,原来皆是虚妄!
她呆滞地循着萧璟寒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位肌肤胜雪、容色倾城的华服丽人正朝他们快步走来。裙袂飘拂间,步态轻盈如蝶,笑容明媚得如同旭日初升,足以令周遭繁华黯然失色。孙然然心中不禁喟叹: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世家贵女!
相形之下,自己一身素简的陶工布衣,手上还沾着未洗净的瓷土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悄然爬上心头。靖王殿下龙章凤姿,气度高华;周小姐明艳照人,仪态万方,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孙然然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只想将自己缩进不起眼的角落。
“怎么了?”萧璟寒敏锐地察觉到她周身骤然熄灭的光彩,不动声色地绕到她身侧,低声询问,“可是天凉了?”暮色四合,凉意渐起。
依旧是那温润端方的嗓音,可此刻落在孙然然耳中,却只勾起了那晚炽热到令人窒息的回忆——那些不由分说的探索,那些滚烫喷薄的喘息,原来……皆是为了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阿周”!两年并肩,她再未见过他眼中重现那般痴缠迷醉的光芒。
听着二人熟稔自然的寒暄,孙然然心乱如麻。她勉强寻了个借口,婉拒了靖王安排车驾相送的好意,几乎是仓皇地从这对璧人之间退开,只想尽快逃离这令她窒息的一幕。
回到驿馆,她终于按捺不住,小声试探一旁的余杨:“那位周小姐……是何来历?”
余杨如实相告:“周小姐乃当今太子太傅、大儒周阁老嫡次女,闺名蔓。自小不喜闺阁束缚,后来拜在退隐的杏林圣手门下,习得一身精妙医术,故城中人皆称‘小周大夫’。”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起来,殿下前几年突然被太子急召回京,便是因早年所习真气过于刚猛霸道,反噬己身,内伤极重。全赖小周大夫悉心诊治数月,才转危为安。这些年殿下仍被叮嘱谨慎运功,非得小周大夫确认彻底痊愈,方可全力施为。太子殿下忧心胞弟安危,战事稍缓便将他召回身边,也是盼他安心静养。”
孙然然默默听着,心下恍然:原来如此。救命恩人,朝夕相对数月……这情愫,想必早已深种。一丝苦涩弥漫心头。她又猛地想起,这两年靖王也曾数次为她出手……不知是否牵动了旧伤?自责之情悄然滋生。
此后的日子,孙然然刻意避开了靖王与周蔓可能出现的场合。每当远远瞥见那对璧人般配无俦的身影,心头便如同被毒蜂狠狠刺中,绵密的疼痛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愈演愈烈。
这种感觉,与得知叶修辰另娶时的痛楚截然不同。
那时更多的是被辜负的难堪与不忿,是自以为深情厚谊被打碎的羞耻与不甘。
而此刻,自见到周蔓那一刻起,那个迷乱的夜晚便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靖王那般痴缠热切的情态……他们之间,是否早已……
自己仿佛一只无知无觉占了鹊巢的鸠鸟!她暗自庆幸那晚之事无人知晓,否则……真是羞愤欲死!
也是在这样翻江倒海的煎熬里,她终于无比清晰地看透了自己的心:她对萧璟寒,早已不是单纯的钦佩与敬重。
那是心动,是渴望触碰却又拼命压抑的恋慕!
然而云泥之别,天堑相隔。这份情愫只能是深埋心底、见不得光的荆棘,日日夜夜刺得她鲜血淋漓。
这便是爱而不能言、求而不可得的剜心之痛!
正当她瑟缩在窑厂角落,试图将所有心绪揉进手中冰冷的泥坯时,一阵清雅的香风袭来。
明艳照人的周蔓出现在她面前,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你便是那位烧得一手好瓷的孙小工?你的本事,我倒有所耳闻。”
孙然然起身,垂首欠身:“小周大夫过誉了,皆是诸位抬举。”她看着自己沾满陶泥的双手,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对话,“若无旁事吩咐,民女还需赶制泥坯,先失礼了。”
“且慢。”周蔓出声唤住她,唇角噙着一抹无可挑剔的浅笑,“不必过谦,我知你确有能耐。只是想问问你,凉州事了,你往后有何打算?”
她顿了顿,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属于待嫁女子的羞涩,“凉州之后,我与元易会一道回京,家中……或许将有喜事。不知孙小工你……”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孙然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若无周蔓,她或许会继续追随靖王。可如今……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成为靖王妃的周蔓,更无法忍受日日看着他们恩爱缱绻的画面。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心口便如同压着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艰难。
她无措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声音轻若蚊蚋:“民女……尚未想好去处。原是南方瓷镇官窑匠人,或许……仍是回去效力。”
周蔓心中微微一松。看来此女颇为识趣,并非那等死缠烂打、妄图攀附高枝之人。她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语气也随之轻松起来:“哦?既是南方人士,那倒是巧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递过去,“我朝南疆新附的平江府,正缺精熟的官窑匠人主持大局。此地离你们瓷镇,可比京城近便许多。听闻那里还有一种独传的白瓷技艺,颇值钻研。此为我亲笔荐书,你可愿前去襄助当地百姓与官窑?既能施展所长,亦能精进技艺。”她心中盘算已定:此女必须远离元易!纵然她身份低微,只配为侍妾……也不行!此次重逢,她敏锐地觉察到萧璟寒待这孙然然的态度,绝非寻常。那种不经意的关注,眼底一闪而过的柔和……都让她身为女子和未来王妃的本能,瞬间警铃大作!
孙然然洗净双手,默默接过那封仿佛带着无形压力的荐书。
南疆……平江府……气候湿热,瘴疠隐隐,管理艰难……但也确实听闻过那里有一种独特白瓷技艺,釉色如雪,光润如玉。一个新的天地,或许也是她逃离这窒息情网唯一的出口?
她对周蔓露出一个勉强而疏离的微笑:“多谢小周大夫举荐之恩。此事……民女会慎重考虑。”
辗转思虑数日,孙然然终究选择了退却。唯有远离,或许才能遏制这无望之心痛。
当最后一批凉州瓷完美出窑,她终于下定决心。这日清晨,她早早来到靖王临时理事的书房,最后一次,为他细细研墨。
她知道他虽为武将,却酷爱文墨。他偏好的那种色泽沉郁的松烟墨,需这般沉心静气,力道均匀,反复研磨,才能得到墨色澄净透亮、浓淡相宜的上佳墨汁。
当萧璟寒踏入书房时,便见她如过去两年无数个清晨一般,安静地伫立在书案旁,素手纤纤,执着墨锭在砚池中徐徐画着圈。晨曦透过窗棂,勾勒出她恬静专注的侧影。
“今日怎地如此乖顺?”他眉宇间不自觉地染上飞扬的神采,唇角微扬,“未提前知会便来替本王研墨,可是有何所求?”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她,带着风尘仆仆的英气。
孙然然闻声抬头,望着他挺拔的身影步步靠近,心口骤然一紧。她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情绪,放下墨锭,迎着他走去。动作熟稔地接过他脱下的玄色外衫,仔细抚平,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又拿起叠放整齐的竹青色书房常服,抖开,为他披上、理顺。
待他在书案后坐定,她已将温热的擦手巾适时奉上。待他净手完毕,一方压得平平整整的宣纸已在案上铺好,镇纸端放,一支润好的紫毫笔递到他手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安静无声,却仿佛有无形的、温柔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萧璟寒随手翻开一份奏报,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不忙窑厂了?许久未见你这般殷勤地候在书房。”
孙然然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维持着极致的平静与温柔:“殿下,新一批凉州瓷已悉数入窑,此间的工匠们技艺日渐纯熟,已能独当一面。然然想着……凉州之事,大致已了。”
萧璟寒听着那声柔软的“殿下”,心头仿佛被羽毛轻轻撩拨,酥软一片。他低着头,语气如常:“嗯。待随我回京复命后,你的封赏也该亲自去领。另外……”他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南方沿海新辟了一块封地,太子兄长已允给了我。那里百废待兴,条件最是艰苦,正需有能者大刀阔斧一番。你随我去。”
孙然然闻言,后退一步,盈盈拜倒:“民女惶恐,万不敢当殿下厚赏。然然所为皆为分内之事,更是感念殿下给予机会之恩。如今……”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恰有一契机,民女欲往南疆平江府一行。听闻那里有独传的白瓷技艺,民女心向往之,恳请殿下成全。”
“南疆?”萧璟寒手中朱笔重重一顿,墨迹在奏报上晕开一小团深色。他倏然抬头,眉峰紧蹙,语气沉沉,“你可知那地方是何等复杂?平江府如今官民混杂治理艰难,许多地方仍是部落自治,排外之风甚烈!你去那里作甚?本王不准!”
他这不允的姿态,反而激起了孙然然骨子里的倔强。总是不放心她!她只是潜心钻研瓷艺,待在官窑里能有什么危险?她这两年行走西域、处理庶务,早已不是当初莽撞的闺阁女子!
“殿下!”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执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性,“民女向您保证,定会万事小心!我最是珍惜自己这条性命,更珍视来之不易的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最后一丝眷恋与痛楚压下,吐出最坚决的答案,“南疆之行,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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