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昀传递的消息如同暗夜里的星火，让孙然然知晓靖王已然掌握了巫神教与朝中某些势力勾连的铁证。
然而，冰冷的事实摆在眼前：若贸然抓捕、强硬揭发，汹涌澎湃的民意将成为最坚固的壁垒！此间从布衣百姓到富商巨贾，乃至部分官员，皆对那“巫神娘娘”奉若神明。
鲁莽行事，非但不能服众，反倒可能激起燎原民愤，令他们反被置于千夫所指的危险境地！
孙然然在等，如同潜伏在风浪中的礁石，等待那能颠覆一切的契机。她虽在南院烧制着众人祈求的“福运瓷”，但唯有被遴选为“通天瓷使”，在万众瞩目的“通天赐瓷”大典上掌窑，方能实现那釜底抽薪的一击！
那执掌教中生杀予夺的大长史，她只远远见过一面。面覆素纱，身影孤峭，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即便是那些主持赐福、被百姓奉若神明的“福运使娘娘”，在她面前亦只有屏息垂首的份。
思虑再三，唯有一条险路——苦肉计！
时机选在一个疲惫不堪的午后。孙然然烧完最后一件瓷器，步履蹒跚地踏入休憩的舍间，随即“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管事长史闻讯赶来，见她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心头猛地一沉——莫非又和之前那些病倒的窑工一样，是接触了太多釉料？！
消息很快在女窑工中传开。众人唏嘘不已，得知她竟是为积攒福运，日夜不休地烧瓷，过度劳累至此。甚至有“知情者”低声透露，孙然然为求瓷器完美无瑕，竟效仿古籍秘闻，割腕滴血入釉，以自身精血祀奉天尊！
当孙然然悠悠转醒，面对围拢过来担忧的脸庞，她强忍着眼底真实的酸楚，任泪水无声滑落，声音带着破碎的虚弱与绝望：“我来此之后，夫君待我……确是和缓了些许。可婆母那边……言语间已甚是刻薄……若今年仍无所出，就要……就要……”她哽咽着，后面的话无需言明，世道如此，“无后”便是女子最大的罪孽。
旁边一个年长的妇人握住她冰凉的手，叹息着安慰：“好孩子，莫要如此作践自己！我瞧过你那夫君木汮，老实勤恳，是个重情义的，断不会这般绝情。”
“夫君待我……自是情深意重，”孙然然抽噎着，泪水浸湿了枕畔，“可家中公婆……已在为他物色新人……他终究……终究拗不过高堂之命……”她的无助与恐惧，真实得令人心碎。
长史厉声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寂静中，孙然然挣扎着支起身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抓住南院吴女史的衣袖，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哀求：“长史大人！求您……求您让我多为天尊做事！赴汤蹈火，九死不悔！只求积攒福缘，能得天尊垂怜！不愿与夫君分离……信女……信女听闻长史您有赐福灵验的‘神水’……此物贵重万分，信女不敢奢求……”她喘息着，眼中迸发出最后的光芒，“若能允我为天尊烧制真正的‘通天瓷’！信女必倾尽心血，以报大恩！”
巫神教四方长史各掌一方，唯大长史凌驾其上，执掌教中核心。而“通天瓷使”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需万里挑一。初期可由各院长史举荐，经层层严苛筛选，最终由大长史一锤定音。
孙然然满含希冀，哀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吴女史。见她似乎仍有迟疑，孙然然身子一软，顺势歪倒，拉扯着女史也俯下身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支沉甸甸、做工精巧的金簪如同变戏法般从她的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塞入吴女史宽大的袖袍深处。
“长史娘娘……”孙然然气若游丝，却又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求您体谅信女一片赤诚……我已身在绝壁，退无可退……即便最终未能通过大长史考较，也绝不怨尤……”
吴女史的手指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掂量着金簪的分量，细密的纹理滑过指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怜悯与为难交织的神情。她长叹一声：“罢了，念在你心志至诚，烧瓷技艺亦属上乘，我便破例举你个名额。但最终能否得大长史青眼，全看你自己的造化！记住，‘通天瓷’需烧出那等惊心动魄的赤红来！你自己，须得多下苦功！”
很快，数名由各院长史举荐的顶尖匠师被秘密聚集。第一关，便是终极的控火试炼——每一窑，都必须稳定烧出那象征神佑的赤红釉彩！
“通天瓷”必是青红双色交融的神迹。每一次公开大典，主窑必须红光耀目，而其余用作陪衬的对照窑位，则绝不能出现分毫红色！
孙然然双手沉稳如水，精准地操控着炉火。唯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初始几日，失败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着她。阿姊纵身跃入烈焰时决然的背影，那被她深深掩埋的撕心裂肺之痛，如同岩浆般再次灼烧着她的灵魂。
伤疤从未愈合，每一次触碰都是血肉模糊。她只能在无人的角落死死咬住嘴唇，任凭泪水无声滑落，一遍遍在心底无声嘶吼：“撑下去！为了阿姊！为了小莲！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在反复的煎熬与痛苦的撕裂中，那夺目的赤红终于在她的窑炉中稳定地燃烧起来！
第二关，测心。如何彰显对巫神天尊的虔诚？孙然然捧出了自己仅有的“全部身家”——几件贴身首饰和一小包碎银。她跪伏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颤：“信女惟愿天尊垂怜，赐下神水，助信女得偿所愿，为夫家延续香火……此生别无他求！”
高踞座上的大长史，面纱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脚下这看似卑微而恳切的女子。又一个被“子嗣”枷锁死死禁锢的可怜虫罢了。
见那目光并无丝毫松动，孙然然猛地一咬牙，颤巍巍地挽起衣袖，露出苍白手臂上几道结痂不久、触目惊心的划痕！那是“放血养瓷”留下的印记！
“只要能为天尊效命，只要……只要能得神水，”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信女愿献上此身此心！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面纱后，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
“罢了，”大长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切自有巫神娘娘裁断。”
第三关——问天命！除去孙然然，另有三人亦凭精湛技艺与“忠心”通过了前两关。
最后一关，随行的使者肃然宣告：“此关非人力可为，端看天尊神意垂青！考验因人而异，唯有天命所选之人，方可正式承袭‘通天瓷使’之位！”
大长史亲自捧上一个蒙着黑布的琉璃罐。布帛掀开的瞬间，连空气都骤然凝固！罐中数条细长的青白条纹毒蛇正缓缓蠕动，三角形的头颅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
大长史冷漠高傲的声音如同寒冰坠地：“此乃天尊座下神兽。巫神娘娘若选中你，神兽自有感应，反是赐福之兆，绝无性命之忧。若要退缩，此刻尚可离去。”
死寂笼罩。片刻，两名窑工终是抵不过面对剧毒蛇吻的魂飞魄散，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连声告饶。大长史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尘埃，命人将她们拖了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剩下的两人身上。孙然然与那名同样脸色灰败却咬紧牙关的女窑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倔强。两人决然地跪伏下去：“信女……愿受神兽考验！”
孙然然被推进一间狭小、昏暗、散发着霉味的石室。唯一的光源是矮桌上那盏油灯，灯芯微弱地跳跃着，仅能照亮方寸之地。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她淹没。四周墙角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声，仿佛有无数冰冷黏腻的活物在阴影中游弋。孙然然的身体瞬间绷紧，僵直地缩在唯一有光亮的矮桌旁，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机械地默诵着教义，做出虔诚祈祷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不知时日流逝。每日仅有一次，冰冷的粗瓷碗会从门缝塞入，盛着几口勉强维持生命的水。饥饿如同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她的意志与躯体。身体早已脱力，连支撑跪坐都摇摇欲坠。
在一次意识模糊的摇晃中，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重重歪向一旁！
几乎是同时，黑暗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骤然逼近！
“信女……为天尊……无惧……”孙然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呢喃，下一刻，小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灼热的剧痛！她连惊呼都未能发出，便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和长史身边侍女的模糊身影。她浑身绵软，头痛欲裂，小腿缠着干净的布条，隐隐传来清凉的药味。
“你醒了。”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能醒来，便是天尊认定了你。待会儿大长史会亲自为你行受冕之礼，此后，你便是真正的‘通天瓷使’了。”
不多时，那道威压深重、面覆素纱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床前。先前那冰冷的语调竟缓和了许多：“很好。你既已苏醒，便是天尊选中的‘瓷使’。来，服下这颗‘无忧丹’，再饮此杯神水，可解你体内残存蛇毒，疏通闭塞脉络。日后与你夫君举案齐眉，多子多福，亦非难事。”
孙然然挣扎着坐起，脸上满是卑微的感激与如释重负的狂喜，毫不犹豫地接过丹药和那杯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神水”，仰头服下。随即虔诚地伏地叩首，口中喃喃谢恩。
大长史面纱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弧度：“既已承天尊恩泽，身负无上福佑，待你恢复元气，便去烧那万众瞩目的‘通天瓷’吧！”
?*****?
暗处，一双眼睛始终紧锁着这一切。
萧璟寒藏在最深的阴影里，目睹她割腕放血时的决绝，亲见她踏入毒蛇石室的瞬间脸色惨白却步伐未停。每一次，他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堪堪压下冲出去将她带离这修罗场的冲动。
他知晓她的固执，也明白她以身饲虎的苦心。可当她被抬出石室，气息奄奄、小腿肿胀乌紫时，他的心如同被狠狠撕裂。
他清楚这是巫神教惯用的伎俩——在人身处绝境、意志濒临崩溃之际，测试其最后的忠诚与软肋。
暗夜，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简陋的卧房。
孙然然昏沉间，感觉床边纱帐似被微风拂动。她警觉地欲撑起身，下一刻，整个人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卷入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
灼热的呼吸带着压抑的怒火喷在她的耳廓：“孙然然！你应允过本王什么？！这便是你的‘不乱来’？！中毒未愈，身子骨这般孱弱，还敢如此步步涉险！”
她在他怀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唯有此法……才能最快接近‘通天瓷’。若不以此身入局，他们怎会将那万众瞩目的窑位交付于我？若不……当众戳破这弥天大谎，任由他们煽动民意……殿下，你们岂非更为棘手？”
她敏锐地察觉到环抱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那份深沉的怒火下，掩盖着的是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后怕。纵然自己虚弱无力，她仍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环住他的后背，一下下安抚地拍着，像哄着一个受惊的孩子：“殿下宽心……我无事……您瞧，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萧璟寒紧绷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猛然发力，搂着她的腰肢将她在怀中转了个方向。两人瞬间变成了面对面相拥的姿态！
这姿势太过暧昧亲昵。孙然然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本能地用手抵住他滚烫的胸膛，羞窘欲逃。
他却不容她挣脱，沉沉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墨玉，将她牢牢锁住，声音里压抑着数日煎熬的疲惫与怨怼：“本王这几日……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心悬一线。反观你，倒似吃得下、睡得香？”
“我、我那是……”孙然然急于辩解，话未说完，便被萧璟寒拦腰抱起，轻轻放回床榻。她以为他要离开，却不料他竟自顾自地在她身侧躺下，宽阔的脊背紧贴着她的手臂外侧。
孙然然惊得几乎要弹起来，慌忙去推他紧绷的手臂：“殿下！快起来！这成何体统！若被人撞见，我、我这卧底还如何继续？岂非前功尽弃！”
萧璟寒纹丝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将脸侧向她，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为你这磨人精……本王殚精竭虑，数日未曾合眼。若不亲眼看着你安好……如何能安心阖眼？”
孙然然又羞又急，声音都带了哭腔：“可这男女共处一室……若被察觉……”
“无妨，”他打断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外面皆是本王死士。大局已部署停当，此刻……且容本王歇息片刻……”
看着他眼下深重的青黑色阴影和眉宇间化不开的疲倦，想到他这般模样皆因担忧自己所致，孙然然心头那点抗拒瞬间化作了酸软。她终究不忍，只得妥协，声音细若蚊吟：“那……那您歇着……我、我看着……”
话音未落，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整个身子不容分说地贴向自己。萧璟寒将脸深深埋进她颈窝柔软的发丝里，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馨香。那温软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奇异地熨帖着他连日紧绷焦灼的神经。
黑暗中，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声音低沉得近乎呓语，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真相：“那蛇……毒牙早被拔尽……不足为惧。真正要命的……是你方才吞下的那枚‘无忧丹’……”
巫神教操控人心，最擅长以毒物交织幻药。此前釉料中的“醉魂草”汁液，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些终日与毒釉为伴的窑工，早已陆续发病：轻者形容枯槁，精神恍惚，口鼻淌血；重者癫狂痴傻，口中只知喃喃着“天尊无量”。
所谓的“福运瓷”，多为碗碟杯盏等日常器皿。使用时混合着教中特制的迷幻檀香，令人精神亢奋，飘飘欲仙，更易沉溺于虚幻的“神恩”之中，最终沦为被操控的行尸走肉！
孙然然定期服用的“缓解药”，实则亦是另一种慢性毒药，这便是巫神教控制核心教徒的阴毒锁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必须为她寻得彻底根治的解药！
这个女子……竟再次义无反顾地踏入这致命的棋局！她难道就不怕粉身碎骨吗？！
这念头如同毒藤缠绕心间，带着无尽的后怕与愤怒。他猛地收紧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力道之大近乎禁锢，仿佛要将她揉碎，再不许她挣脱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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