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的成品率颇为可观,萧璟寒微蹙的眉头终于舒缓了几分。他指尖划过一件件釉色莹润、纹样雅致的瓷器,目光却投向角落:“本官在窑内看见几件红色瓷器,市价高昂。你们能否再烧制一批?”
孙父心头一紧,连忙躬身解释:“回大人,靛青釉色我等技艺已算纯熟。只是这红釉……实难掌控。如今市面上的精品,多为前朝遗存。大夏立朝不过十年,复烧红釉需耗费大量玛瑙、孔雀石。可年内矿山开采锐减,窑上所得原料本就稀少,试验受限。加之温控技艺尚在摸索,成品率极低……”他额角渗出细汗,唯恐这位不懂烧造艰辛的大人,责令他们短期内烧出几十上百件完美的红釉瓷器——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矿山减产了?”萧璟寒指尖在瓷胎上轻轻一点,语气听不出喜怒,“无妨,青花继续烧。本官对红釉有些兴趣,明日去看看你们如何烧制。至于数量,看过再说罢。”孙父闻言,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喏喏应下。
借着察看红釉烧制难度的由头,萧璟寒仔细翻阅了官窑的原料账册。矿山运送记录上的短缺,白纸黑字,历历在目。贵重原料的签收、验收、入账,牵扯甚多:窑工长孙父、官窑监事、各部小管事……人人需画押确认。记账之人更是朝廷派下的心腹,几年一换,想要从中做手脚,难于登天。
问题根源,必在矿山。至少这官窑内部,还算干净。
孙然然抱着新烧好的青花瓷器,像往常一样送去萧璟寒处。两日过去,风平浪静,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松懈了些。想来,对那般贵人而言,一夜露水情缘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早已抛诸脑后。她抱着瓷盘,正欲呈上。
“主子!”余杨快步而入,声音带着禀报的急促,“所有人等审了数遍,那老嬷嬷……确实不知那女子来历。”
“嘭——!”
萧璟寒手中的茶盏应声碎裂一角!滚烫的茶水溅在桌案上。
余杨与孙然然脸色骤变,齐齐跪倒。
孙然然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还在追查!巨大的尴尬与恐惧攫住了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原地,手心冰凉。
“主子,”余杨硬着头皮道,“要不……您再说说那女子的身形样貌?属下再细细去找?”
萧璟寒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身前那道纤细的身影上。他抬手一指,声音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身量么……与他相仿。照着这个去找!”
孙然然心头猛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悸,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刻意的茫然与顺从:“大人既有要事在身,小民……先行告退。”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倒退着挪出房门。
直到彻底脱离那压抑的视线,她才敢悄然回望一眼——方才余杨禀报“没找到人”时,萧大人虽未言语,可那张俊朗面容上翻涌的阴鸷与狠厉,以及被他生生捏碎的茶杯……都让她不寒而栗。
或许是整日的提心吊胆耗尽了心神,当夜,噩梦便如影随形。
她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黑影追逐着,在无边的黑暗中亡命奔逃。忽然,身体变得僵硬冰冷,化为一块沉重的岩石。火辣辣的剧痛在每一寸肌肤上炸开!她想尖叫,想逃离,可身体仿佛被钉死,四肢僵硬如石,喉咙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黑暗中,一双深不见底、充满掠夺气息的墨瞳死死锁定了她……然然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惧和屈辱,终于在梦里失声痛哭。
“啊!”她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眼前是熟悉的闺房床帐。原来是梦魇。
她蜷缩起来,不敢再去细想那夜书房里的任何一个片段。萧大人动怒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恐怖。若真被他抓住审问……那她苦心维系的一切,就真的彻底完了!
次日清晨,孙然然还有些魂不守舍。叶小郎托人捎来口信:三日后启程赴边。
离别在即,她珍重地将自己偷偷烧制的平安瓷扣取了出来。下学后,便静静等在族学门口。
叶小郎的身影刚出现在视线里,脚步便倏地一顿。自从知晓了她的秘密,再见她时,心底总有些莫名的局促。即便她此刻穿着男装,那眉眼之间的清秀灵动,也再难掩藏。
“然然!”他快步上前,因着那份隐秘的知晓,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柔和。
孙然然将他拉到僻静处:“这次去……要多久?凶险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叶小郎挺直腰板,豪迈地一拍胸膛:“我的本事你还不放心?家中长辈说了,此次边境异动规模不大,不会耽搁太久,约莫半年……我就回来了!”
听到“半年”这个期限,孙然然紧绷的心弦才松了半分:“那……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能受伤。”她边说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荷包,打开来,“给你瞧瞧我之前提起的新配方。喏,这可是我独自烧出来的!”
一枚圆润小巧、莹白无瑕的物件躺在锦缎之中。
“白玉石?”叶小郎惊讶地拿起,对着阳光细看,“竟如此通透!”
孙然然眼中闪烁起自豪的光芒:“不是玉石,是透白瓷!你看,能透光呢!釉面的配方我改良过,触手温润如玉,是不是很像?”
日光下,瓷扣流转着细腻柔和的光泽。叶小郎的目光从瓷扣移到少女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庞上,心头一软,由衷赞道:“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然然!”
孙然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啦……我现在还做不了大件器物。这个设计成平安环扣,只盼你随身带着,能保一路平安。”
她顿了顿,眼中又燃起对未来的憧憬,“这白釉瓷配方若能稳定下来,将来不止能做扣子,模仿白玉碗、白玉箸、白玉茶壶茶杯都不在话下!甚至还能做精细的镂空设计,外层涂上透明釉……那样,寻常百姓家也能用上温润如玉的餐具,吃饭会更开心吧?”
叶小郎凝视着眼前因热爱而光芒万丈的少女,郑重地将瓷扣握入掌心:“我会把它贴身收好。看见它,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平安回来……见你。”
一句“见你”,让孙然然心头微颤,脸颊发热,离别的不舍更浓了几分:“小叶子,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
叶小郎咧嘴,露出一个灿烂而充满力量的笑容:“放心!我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还会给你写信,半年时间,很快的!”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金牌,放到孙然然手中,“然然,这个给你。是我第一次跟着武训营剿匪成功后得的赏赐。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却是我凭本事挣来的第一份荣耀,送你留个念想!”
孙然然握着尚带体温的小金牌,惊讶道:“武训……竟然真的要去剿匪?这……这也太危险了!”
叶小郎笑容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担当:“我们叶家儿郎自小立志,便是驰骋沙场,守土护国!守护边关安宁,是我们的责任和宿命!至于这些小毛贼,正好拿来练手!”他眼中是纯粹而坚定的光芒。
然然看着他阳光下自信飞扬的笑容,那份由离别和忧虑带来的沉重感,仿佛被阳光驱散了许多,心底也跟着暖了起来。这些年来,女扮男装的压力如影随形,但叶小郎身上这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总能给她注入力量。每当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想起自己最初的梦想与执着,便又能咬牙坚持下去。
叶小郎离城那日,旌旗猎猎,马蹄踏起微尘。孙然然站在送别人群的边缘,远远望着那个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城门口,他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隔着重重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叶小郎咧嘴一笑,朝她用力挥了挥手,随即勒转马头,汇入出征的队伍。
怅惘离别之情骤然席卷心头,孙然然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队伍远去,烟尘渐散,她却依然固执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
这是孙然然与叶小郎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彼时的她只道是寻常的短暂分开,浑不知命运翻云覆雨,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叶小郎奔赴他宿命的战场,在铁与血中历练成长。孙然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怅惘。她也有自己的战场——千件精品青花瓷的烧制已近尾声,而她的目光,早已投向那座更难以攀登的高峰:复烧成功那失落的红釉。
红与青,釉色不同,便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烧造乾坤。窑火温度的细微差别,便足以让瑰丽的红釉或失之暗沉,或流于浅淡。瓷镇之所以能成为瓷都,不仅因得天独厚的气候——温润适宜,使瓷胎不易膨胀变形;更因蕴藏于此的特殊矿藏:品质上乘的高岭土,以及那些极为珍稀的矿脉。
红釉的奥秘,尤其在于釉料的配制。玛瑙、宝石粉末的加入,是无数失败堆砌出的经验之谈。每一次开窑,都伴随着巨大的成本损耗。成功率之低,使得红釉瓷器向来是官窑才能支撑的奢侈尝试,民窑则多专注于日常器用。
如今窑上虽也能偶然烧出红釉,却总难尽如人意:不是色泽暗淡无光,便是浮艳轻浅;好不容易盼来一窑色泽纯正、艳若朝霞的,却又因“飞花”(即釉面剥离)而前功尽弃。十窑之中,难有一窑完好。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矿山开采量锐减,玛瑙宝石等红色釉必需的核心原料极度匮乏,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孙然然日日看着父亲与窑上老师傅们紧锁的愁眉,心中焦急万分。暗下决心,定要竭尽全力助他们一臂之力。她盘算着,或许可以用这些年在家中私窑烧制的青花精品瓷,悄悄换些银钱,再设法购买少量原料回来,继续钻研那梦寐以求的红釉配方。
余杨肃立在萧璟寒身前,沉声复命:“启禀主子,卑职已查实,此镇市面上矿石原料确然锐减,连带饰品成品价格飞涨。优质瓷器的产出数量亦明显下降,与知州所报情形吻合。矿山开采日久,资源枯竭导致减产,眼下看来……倒也合情合理。”
他抬眼请示:“主子,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主子示下。”
萧璟寒端坐椅中,一身清贵之气难掩。他缓缓啜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屋脊,声音低沉而冷冽:
“原石不外乎两条去路:一者,转运他处精细加工;二者,就地烧制成器。”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另一名精干护卫,“矿石开采提纯再运出交易,不可能毫无痕迹。余枫,你顺着这条线,给本官细细地查。”
“是!”余枫抱拳领命。
萧璟寒的目光重新落回余杨身上:“余杨随我左右。再去探探这镇上,是否有什么……新的、隐秘的交易极品瓷器的路子。”他放下茶盏,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记牢了——”
“严忌打草惊蛇!”
“是!”两人齐声应诺,声音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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