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门开启的刹那,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窑火的气息扑面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然然负责的那一窑上,屏息凝神。当那只如同凝固朝霞般的鲜红釉瓷瓶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时,短暂的死寂瞬间被狂喜的惊呼与赞叹取代!
“成了!真成了!”
“天爷!多少年没见着这般纯正的红釉了!”
“是咱们瓷镇!是咱们官窑复烧出来的!”
窑场上下一片沸腾,人人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与自豪。虽然整窑仅此一件成品,但这足以证明,失落百年的鲜红釉,终于在今日重现天日!
孙然然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只瓷瓶。釉色纯正鲜亮,如初凝的鸡血,匀润饱满,光泽内敛而深沉,釉面稳定,绝无丝毫流釉瑕疵。初见它完整呈现在眼前的一瞬,一股巨大的热流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眶瞬间湿润。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片刻,她便迅速沉静下来。这不是她一人的荣光。为了这瓶涅槃重生的红釉,窑上的火工师傅们连日昼夜不休,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窑火旁,与她并肩奋战。而眼前的事实也清醒地告诉她:技术远未臻于稳定,成功率依旧低得惊人——仅此一件。
那静静伫立的瓷瓶,在孙然然眼中仿佛有了生命。它不再仅仅是泥土与火焰的造物,它凝结着官窑上下无数匠人的心血、期盼和不眠不休的汗水。它是技艺传承的薪火,在无数次的失败与摸索后,终于点燃的微弱却无比璀璨的光芒。
孙开林望向女儿,眼神中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女儿专注凝视火焰时那沉静而坚定的侧脸,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头。“果真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他在心底无声喟叹。这一窑鲜红釉虽名义上由他和几位老师傅主导,实则不知不觉间,众人早已将信任悄然倾斜。无论是配方细微的调整,还是关键时刻火候的把控,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火工,竟都下意识地等待并采纳着孙然然的建议。他们看着她凝神控温时那超越年龄的沉着与精准,无不心生感慨:后生可畏!这般精准掌控窑火的能力,放眼大夏,也屈指可数。
更令孙开林欣慰的是,女儿并未因这巨大的成就而骄矜自满,反而愈发沉稳谦逊,行事谨慎周全,与往昔那个跳脱张扬的小淘气已然判若两人。
然而,这普天同庆的欢欣之中,却蛰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大姐夫乔新隐在喧闹人群的一角,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心中翻涌着淬毒般的念头:“笑吧,尽情地笑吧。爬得越高,摔得才越惨。趁现在还能得意,就多得意一会儿吧。”他近来异常安分,只因想通了关窍:此刻出手,时机不对。
他要等待,等待孙然然女儿身暴露的那一刻——那必须是一场足以将整个孙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灾难!届时,他再以拯救者的姿态现身,官窑的控制权、这失而复得的红釉秘技……都将唾手可得,尽归他囊中!他的心思如同淬毒的刀刃,在晦暗处闪着寒光,面上却维持着与其他长辈无异的、甚至更为“慈爱柔和”的笑容。
乔新看着眼前欢呼雀跃的人群,只觉得愚不可及。守着能产出价值千金的瓷器秘技,却甘愿守着清贫度日。若这技术在他手中,早已带着众人飞黄腾达,何至于住在那等破屋烂瓦之下!
鲜红釉成功复烧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瓷镇乃至整个陶瓷业激起千层浪。镇民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色。
然而,成功的喜悦尚未散去,一道新的旨意伴随着提前抵达的督陶官,打破了短暂的欢腾。皇帝对今年冬日祭祀极其重视,对祭品瓷器要求之严苛远超往年。圣旨嘉奖官窑复烧鲜红釉之功的同时,下达了更为艰巨的任务:必须在数月之内,烧制出比鲜红釉色泽更为深沉、更接近“血色”的祭品红釉!
既然孙开林领衔的官窑能复刻前朝的鲜红,那么,便以他们为首,联合几大窑厂,务必合力攻克这“血釉”难关!此釉必须前所未有,空前绝后,以其至诚至纯之色泽,上告天地,昭示大夏新朝之圣明,为苍生黎民祈得福祉。
刚刚卸下重担的孙然然,听闻这旨意,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心头那点微弱的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她望着父亲骤然凝重的神色,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是一刻也闲不得。红色釉的探索,才刚刚开始。
按约定,孙然然来到瑞宝斋,与萧璟寒一同预览即将拍卖的展品。店家殷勤地将他们引入前排雅间。
甫一落座,萧璟寒便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恭喜了,孙小郎。那只鲜红釉瓷瓶,本官已见过,堪称极品。此番千件青花瓷烧造亦十分圆满,我已上书为官窑请功。”
被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孙然然微微赧然地低下头:“大人过誉了。这些都是官窑上下乃至全镇匠人分内之事。能为国效力,是我等荣幸。只是……”她抬眼,眼中并无太多喜色,“眼下还不是松懈之时。今年的督陶官已至,谕令我们务必烧出色泽更浓烈深沉的血红釉,专供年尾祭祀大典所用。祭祀乃国之大事,片刻耽误不得,今日事了,我还得尽快赶回窑上。”
萧璟寒垂眸,目光落在眼前这总是低眉顺眼、显得格外“胆小”的少年身上。奇怪的是,每次谈及烧瓷,或是在窑火映照下,这少年周身便会散发出一种专注而耀眼的光芒,与此刻的拘谨判若两人。那份专注时流露出的神韵……竟让他感到一丝难以捕捉的熟悉感。
拍卖开始的喧嚣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孙然然认真细致地为他分辨着每一件瓷器的优劣,那份坦诚直率和专业眼光,让他觉得这少年愈发有趣。至于矿山贪腐的线索,已指向他人,与孙家确无干系。
当孙然然那对青花缠枝莲纹碗被呈上展台时,纵然她对自己的作品信心十足,但第一次将心血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竞拍,心头仍不免掠过一丝紧张。她低声向萧璟寒介绍:“大人,这缠枝莲纹碗……是我在家自行烧制的试验品。市面上多见莲花簇拥紧密的纹样,我偏好舒朗简洁的布局。您瞧,异花同向,枝蔓舒展,叶片与小双花的勾勒稍显夸张,但整体是为了寻求一种视觉的平衡。”
她越说越投入,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着纹饰的线条:“起初只是烧着玩,尝试新配方。失败了许多次,才得了这么一对勉强满意的。”言语间是对技艺纯粹的痴迷。
萧璟寒仔细端详,确实与他宫中常见的莲花纹样略有不同。少年此刻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华,心思全然沉浸在瓷器的世界里。萧璟寒不由问道:“既是心血之作,又为何舍得拿出?”
孙然然眼中掠过一丝遗憾:“钻研红釉配方,需要源源不断的玉石玛瑙投入。我会烧瓷,以后还能烧出更好的青花。眼下迫于无奈,只能……只能如此了。我不想过多烦扰父亲。”一旁的余杨闻言,悄然无声地退出了雅间。
看着自己的作品最终被一位富商拍走,孙然然心中尚未升起不舍,便被最后一件压轴拍品惊得霍然站起,脱口而出:“这不可能!这是红釉瓷!真正的红釉!我们官窑才堪堪复烧成功,这是哪来的?!”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萧璟寒眉梢微挑:“孙小郎此言差矣。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岂能只有你官窑一家可烧红釉?”
孙然然急得几乎跺脚,声音也拔高了:“大人!并非小民狭隘妒忌!实在是烧制红釉之难,难于登天!红料极易失活、变色,若无顶尖的火工师傅日夜守候,精准掌控瞬息万变的窑温,绝难烧出这般均匀稳定的釉色!再者,釉料配比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次尝试,都需耗费堪比黄金的宝石矿料!如今矿石原料如此紧缺,哪来这般大手笔供人反复试烧?!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她急切的解释中充满了行家的笃定。
萧璟寒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安抚道:“孙小郎稍安勿躁。或许可查探一番此瓶来历,若真有此等人才,说不定能解你父亲眼下烧制血釉的燃眉之急。”
孙然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纵然内心翻江倒海,她依旧保持着匠人的专业眼光,诚恳地对萧璟寒道:“即便难以置信,但这件红釉瓷瓶确属珍品。虽不及我们的鲜红釉明艳,但色泽深沉古朴,亦属罕见。大人若想觅得一件独特珍贵之器,此物不容错过。”
拍卖会落幕,瑞宝斋门前,几人正欲告辞,远处传来一声清脆急促的呼喊:“小然哥!小然哥!”只见邻居家的何小铃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手中挥舞着一封信,“边关来的信!你的信!”
何小铃与孙然然一同长大,她父亲何大叔亦是官窑匠人,两家情谊深厚。
孙然然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倏地飞起两片薄红。她下意识紧张地扫了一眼身旁的萧璟寒等人,慌忙向他们作揖告别,快步迎上前去,接过信的同时不忘低声嗔怪:“别咋咋呼呼的!是我兄弟叶小郎寄来的平安信!”指尖触到信笺的刹那,仿佛被烫了一下,她立刻将它紧紧塞入怀中。
归家的路上,孙然然心思早已飘远。怀中的信件如同揣着一块炭火,熨贴着胸口,与那颗怦然跳动的心脏融为一体,散发出阵阵暖意。叶小郎离开已有数月,她一直将那份牵挂小心翼翼地藏在忙碌的窑火之后。此刻这封跨越千山万水的信,如同打开了情感的闸门,思念如潮水般无声涌出。脚下的步子变得纷乱而急切,只想快些、再快些回到家中,独自品味那字里行间的平安与挂念。
一进家门,她径直冲入闺房,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挚友然然,见字如晤。
我已抵凉州城数日,待你见此信时,我应已身处城外戍所。此地风貌,比预想更为荒凉苦寒,幸而你不在。边塞之极苦,非亲眼所见不能体会。为护一方百姓安宁,我定当好生戍守,待归时再与你细说。
凉州城外,朔风卷地,黄沙蔽日。然城中百姓,质朴淳厚,令人心暖。另,此地无上佳瓷土矿料,烧不出好瓷器。街市所见瓷器多为粗陋之物。若你在,见众人得你烧制之精美瓷器时那欣喜珍视之情,定会欢喜不已……
孙然然看着信纸上那熟悉的、略显笨拙的絮叨话语,描绘着边地的风雪沙尘与淳朴人情,字里行间透着关切与分享的喜悦。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意。那深埋心底的、懵懂的少女情愫,在这带着风沙气息的字句间,悄然冒出了柔嫩的芽尖。
命运无情,终究让他们分隔天涯两端。然而,少年奔赴边关,保家卫国,这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担当。孙然然拭去眼角的湿润,心中满是理解与支持。他有他的战场,而她,亦有她的征途。
刚将信笺仔细收拢,珍重地藏入妆匣最隐秘的隔层,门外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唤:“孙哥哥!孙哥哥你在吗?”
是邻居尤家的小妹妹。孙然然定了定神,开门便见尤小妹双眼红肿,满脸惶急:“孙哥哥……求求你陪陪我!我想去后山……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去玩的那片林子……大哥临走前跟我约定过,若是他……若他不能按时回来,定会在我们那个秘密树窝里给我留下平安信物,好让我安心!我要去看看!”她语无伦次,眼泪又涌了出来。
孙然然心头一紧,连忙安抚:“尤小妹,别急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尤小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家里爹娘和大伯他们……这几天都不在家,去隔壁村帮忙了。我听隔壁村的宁小牛说……他哥哥大牛,年前就被招去矿山做工,一直没回来……前几日,被人在深山里发现,抬回家时浑身是伤……只剩一口气吊着……家里已经在预备寿材了!我好怕……我好怕我大哥也……”她死死抓住孙然然的衣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矿山那边……就是我们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去挖土的地方!我想去那边看看,看看山上……有没有大哥留下的讯息……孙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去……”
矿山区域距离瓷镇有相当一段路程。后山一带地势崎岖,他们几个小伙伴曾跟随大人去取过土,山上仅有几条蜿蜒曲折、人迹罕至的小径。孙然然自己从未单独深入过那荒僻之地。倒是记得山腰处有个废弃的小木窝——那是他们几个当年救治了一只受伤小鸟后,特意为它搭建的。后来鸟儿飞走了,那小小的木窝就成了他们偶尔探访山林时的“秘密据点”。
路虽熟悉几分,孙然然心中依旧毫无底气。然而看着尤小妹惨白的小脸、红肿的双眼和颤抖的身体,她心头一软,终究无法拒绝。“小妹,我懂你的心急如焚。但越是此刻,我们越要冷静,量力而行,万不能给忧心忡忡的大人们再添乱。”她按住尤小妹的肩膀,语气尽量沉稳,“即便只是去树窝看看,路途也不近,需得早去早回。今日天色已晚,来不及了。明日,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你回去简单收拾一下,早早歇息,养足精神。”
尤小妹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太慌了……乱了方寸!我这就回去准备!谢谢你,小然哥!”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感激。
孙然然看着她依旧惶惶不安的模样,轻声安慰:“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放心,明日我陪你去。别太忧心。”她目送着尤小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心中却莫名笼上了一层沉沉的阴翳。
翌日拂晓,天色尚蒙昧未明。孙然然给二姐孙如兰匆匆留下字条,便带着简单收拾好的尤小妹,踏上通往后山矿区的崎岖小路。山林寂静,晨露微凉。此去前途未卜,她也不知能否在那小小的树窝里找到尤大哥留下的只言片语。但此刻,她只想陪着身边这个惊惶无助的小妹妹,至少让她在寻找的路上,不至孤身一人。
?“吾家有女初长成”这句话实际上是对白居易《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的化用。原句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鲜红釉瓷瓶部分描述“色调纯正,鲜艳匀润,色泽光亮、釉面稳定不流釉。”来源于网络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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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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