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休息了两日又要继续赶路，这回无论顾肖说什么，李宁玉坚持走陆路，毫无转圜余地。拗不过她，顾肖预备要一架马车，充当她们临时的交通工具。
“何必要那马车，颠簸又累赘，我与小烛都会骑马，公子若是不会，我可以亲自教你。”出来大街上，李宁玉朝她促狭一笑，转身前往马市。
何剪烛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啊，我和姐姐都会骑马，难道顾公子你不会吗？”
谁说她不会，她是为她们姐妹着想，偏偏她们还不领情。顾肖自我狡辩，嘴上矢口否认:“不是不会，我是怕路上落雨无处遮挡，打湿了行李怎么办。”
噢，顾公子是怕淋湿了你的那些圣贤书啊？何剪烛故意拖长尾音。那还不容易，你给你的书笈盖块雨布咯，要嫌不够，干脆把你自个儿也盖上，露出对眼睛，免得你分不清东西南北，走着走着就掉湖里去了。
顾肖哼了一句，没应声，因为的确有些心虚，骑马她是会的，但是不熟练，在家乡的时候只骑过那么两三回。她还没做好准备，万一在李宁玉面前丢脸了怎么办。
不过不得不说，骑马赶路，颇有一股豪情万丈的侠义之气，谁小时候没畅想过长大做名侠客，锄恶扬善，纵马高歌，快意恩仇。想象很美好，现实则不然。翌日出发晴空万里，三人各骑一匹千里马，没跑多久呢，顾肖就落在了两位姑娘的马后，臀部颠了一瓣又一瓣，似个剥了皮散了架的橘子，困于马背无可奈何。
好在姑娘们总是心细，每行一段路，便停下来等等她。三番两次，她不好意思，卯足劲儿熟练掌握骑马技巧，两日过后，逐渐上道。三人快马加鞭，不足月余，终抵京城。
这进京头一件事，自然是找地方住，现已深秋，再过些许时日便要入冬，客栈短居尚可，长期居住保暖设施有限，两位姑娘也不方便，需当另找一间小院，可容她们三人放心安居。
然而眼下还是要找客栈放好行李，让姑娘们休息休息，她事先打听过，南城宣武门附近多会馆，虽不打算住会馆，但会馆却是个外地同乡人交互信息的便捷场所。外地人租房，一怕价格不公，二怕房源不正，若叫房牙找房，没找到好房子不说，还得另付不菲佣金，兜里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打定主意，顾肖安置好行李就准备出门，李宁玉欲要同往，转念一想，她入世作寻常女子打扮，事事由她出面难免节外生枝，落入旁人眼中，背地里怎么说她无妨，但不能叫他们看轻了顾肖。她于是坐在桌前抿了口热茶，听顾肖从隔壁房间出来，在过道上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便要出去，她只回，公子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吧！你们好好歇息，我很快回来！”
脚步声渐远，李宁玉看了妹妹一眼，何剪烛当即会意，离去前不忘打趣:“我这就跟上去，保护好顾公子，免得姐姐牵肠挂肚，晚上睡不安稳。”
李宁玉唇角带笑，不和妹妹计较，提醒道:“去吧，别跟丢了人，也别让她发现了。”
何剪烛一声应下，推门而出，房间便只剩她一人，她从衣裳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正是那天顾肖当街买来送给她的蝴蝶纹玉佩。她收下了，却从未佩戴，一直放在自己内衫深处，也许她不该收下，私赠玉佩承载的情义不是她所能担负得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收下了。
她轻轻摩挲手中的玉佩，心里始终有愧。或许有朝一日，她能够真正做到问心无愧。
巳时末，顾肖来到了宣武门，一路未曾发觉后面缀着一条小尾巴，何剪烛一边暗自腹诽顾肖敏锐度不合格，一边随她左拐右转，弯弯绕绕走了一阵，然后亲眼见她进了一座又似客栈又似商铺的房子，牌匾上书闽省会馆四个大字。小尾巴跃身上房顶，支起耳朵倾听底下的动静。
顾肖一进馆，先扫视一圈室内，方桌长凳数张，零零散散坐着些年轻的举子，以及几名商人模样的青中年男子。她走向柜台，台后立着一位男子，约莫五十好几，唇边一圈浓密胡须，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账本。
“您好，您就是这里的管事人吧？”
五旬男子闻声抬头，见来人是个年轻书生，放下账本道:“正是，鄙姓苗，公子有何贵干？”
她拱手道:“苗管事好，在下顾肖，福建泉州府泉水县人，八月末离家赴京赶考，今日刚抵京城，欲寻一间带院子的闲置租房，不知苗管事可有推荐？”
管事听了他这番自我介绍，忽而笑道:“我也是泉州府出来的，晋江县人，与泉水县挨得很近，顾公子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
“苗管事尊姓大名？”顾肖心下一喜，同府出身，要他推荐好租房自是更有把握。
“苗怀民，同乡人都叫我老苗，这叫法显亲切，公子也无需客气，想怎么唤我都行。”
“在下晚辈，和您又是同乡，唤您一声苗伯，您看可好？”
“好，好！”苗怀民抚须微笑，“顾公子想要怎样的租房？倘若盘缠吃紧，倒是可以与人合租，就在南城，有间四合院……”
“我不与他人合租，我要单独一间院落。”她见管事面露疑惑，心知免不了解释一番，幸好李宁玉提前给她出了个法子，如此一来也不算她占人便宜。“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位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及她表妹，三人生活一处，男女有别，至少需要三间房……”
“是不是有些多了。”
声音出自一个膀大腰圆的商人，岁数三十左右，大大咧咧笑说:“公子兼祧两房，还需三间房么？”
顾肖面上一烫，眉毛竖起，颇有些愤懑，身子岿然不动。“玩笑适度才好笑，过了头就成了笑话，我只有一名未婚妻，此生也只会有她一个妻子，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她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不可能是别的关系。兄台拿我取笑可以，如要牵涉我的未婚妻和我妹妹，我是决不答应。”
听罢，那商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加豪放，“这位公子倒是较真，不过一句戏言，回起话来就一股火药味了。是某失礼，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神色和缓了些，言语仍是锋利:“非我较真，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男子放浪形骸，三妻四妾，世人不以为怪，女子则多束于内宅，纵有才能亦难施展，言行稍有不慎，动辄便要背负妒妇妖妇等骂名，何其不公。顾某明白，世道如此，非我一人能够扭转，但我必当竭力护佑自己所在意之人，若是此言唐突了兄台，望兄台海涵一二。”
商人却是沉默了，她未在意，同苗管事道歉:“一时情急，让苗伯在此干等，顾某跟您赔声对不住。”
苗怀民亦拱手道，“何须言对不住，顾公子真性情，直言不讳，令老夫自愧弗如啊。”
“不敢当。”她只想快点定下租房，早点回客栈见想见的人。
“公子想要一间单独的院落是吗？”商人陡然发话。
“是的，单独院落，整洁清静，最少三房，租金多少都好说。”
“我有间小院，离这稍远些，在城西。”商人道。“居住条件满足公子以上所有要求，免费租让，公子可需要？”
何剪烛没有再听，纵身一跃，速度之快，无人看清已然稳当落地。她在会馆门外的旮旯角里等顾肖出来，不多时，顾肖出来了，她跟了一半，是原路折返，往回走都是熟悉的街景。顾肖要回客栈，她不回，便掉了个头，走相反方向。
她脚步不停，心里却还想着顾肖刚刚在会馆里的那番话，她说她把她们当成了家人，这是真的吗？凡人与狐妖当真可以成为家人？顾肖不知道姐姐跟自己是妖，因此才能说出她们是家人，假若一旦发现她们其实不是人类，而是狐狸化形而成的妖精，顾肖还会承认自己曾说过的这些话吗？
她会吗？如果她会，是因为真的在乎她们？还是出于恐惧不得不做做样子？如果她不会，是不是就证明了那些狐妖前辈所言非虚——人类多是虚情假意、贪财逐利之徒，惯会做表面功夫，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嘴上哄哄你，讲些漂亮话，心底另有算计，直把你榨干得渣也不剩。
顾肖会是这样的人吗？她是不是这样的人，何剪烛并不很在意，只担心姐姐会失望。姐姐从未薄待过她，自己这条命更是姐姐救回来的，她不想姐姐受伤。
想得太过专注，她没有发觉一辆马车正在接近，等她终于察觉，背后传来了马儿受惊的嘶鸣声。她回过身，两匹汗血宝马拉着一架青帷车盖，车轮涂以红漆，侍从十数人，马夫二人。
“看什么看！贵人出行，尔等平民还不速速退开！”
贵人？这阵仗，这架势，瞧上去确实非富即贵，可又怎样？她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又不是专挑道中间走，大呼小叫算什么本事。
何剪烛火气腾地窜起，欲要发作，猝然却听马车里有一人斥责道:“有行人在车前就请他们稍微让开，莫要大呼小叫，惹人不快。”
清朗，沉着，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微微动了动耳朵，往路边退了几步，马车从眼前缓缓驶过，帷帐掀开一条缝。
马车主人仿佛向她这边投来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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