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上船
出了江南，一路往凤京去，越来越荒凉，不是景色荒凉，是人。
秋风吹得树叶黄，行人更是面黄肌瘦。
上京首选的是大运河水路，等三人一路走到渡口，码头已经废弃。
昔日歌伎舟中唱曲，沿岸灯火小摊，如今一片荒芜。
小元子抓住一个喝醉的老头问，老头原来是跑船的，因为打仗，漕运线时断时续，被兵痞和沿途的村民抢了几次，大家逐渐都不做水上生意了。
老头说，江淮一线都是“老郡主”的人，他们掌管了漕运和钱粮，又调度得当，百姓生活没有受太多影响。
“出了淮河就完了，老王爷老郡主还有凤京的兵都缠在一起咯，连只鸟都飞不出去那地界……”老头打了个哈欠，“连树皮都扒下来吃了！”
他抬眼看一眼三人，又说：“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就别想着往外闯了，在家里享福吧！”
按照小狐狸的设定，三人俱作跑商的伙计打扮，上京是为兜售外邦的奇珍异宝。
贾尘说：“听闻当今圣上求长生不老，凤京城中炼丹服药甚是流行，我们还想着上京搏一搏呢。”
老头哼一声：“你想得倒美！怕是连凤京的城门都进不去！”
话里有话。
贾尘当即掏出一锭银子扔过去：“你的船还在不在？”
老头叼着稻草不说话，贾尘又拿出一锭银子：“到淮安渡口。”
淮安渡口是淮河线的终点。
“不用停靠，事成之后还有，”她又抽出三张大额银票。
老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什么时候走？”
贾尘使个眼色，小元子一把抓起老头的领子，拎着老头来到河边，将他的头按进水里又拉出来，如此三次。
小元子问：“醒了吗？”
老头彻底懵了，明明是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怎么突然成了阎罗王？
“醒没醒？”小元子又问道。
老头揉揉眼睛，看了眼远处的贾尘和小狐狸，眼前的圆脸小哥竟是这三人里最慈眉善目的了。
他赶紧回：“醒了醒了大爷饶命！”
本来以为是个垂钓的破船，没想到老头哼哧哼哧拉出来一艘画舫。
朱红船身点缀金漆花纹，雕栏玉砌，青纱帐幔，船中还设有香炉小几。
司徒恬轻抚古琴几下，说：“这琴不错。”
老头很得意：“姑娘好眼力！毕竟也是载过江南第一歌姬的船！”
“谁啊？”司徒恬问。
小元子抢答道：“心画姑娘！”
司徒恬狐疑：“你如何知道！莫不是这心画姑娘也喜欢贾……”
贾尘无奈：“怎地又扯到我身上？”
小元子嘿嘿一笑，小声说：“要说和大人……不是，二当家也有点关系啦。”
太子黎景曾随仁宗下江南，下榻的当晚，声逐水的头牌心画携琵琶登场，技艺超群，闻者落泪。黎景看中了她，陪着过了夜不够，后来他又要娶心画回来。
可是仁宗如何能容忍戏子嫁入皇家，自然是驳回了。
黎景又去找了铠恩慈，要秘卫府偷偷将人带回来，铠恩慈懒得理他，敷衍一句“死了”，贾尘便带着白绫和毒药回到了江南……
“你杀了她？”司徒恬一惊。
贾尘笑而不答，转头问道：“船家，敢问这心画姑娘如今在何处？”
老头耸肩：“有的说死了，有的说嫁了人，又有说她弹琵琶入了魔，被青岚山的琵琶精带走了……”
司徒恬掐贾尘：“人呢？”
贾尘说：“秘卫府讲究的是‘秘’字，我不能讲。”
司徒恬又要打她：“你为了个不认识的人和我打哑迷！”
贾尘包住她的手，淡淡道：“怎么能说是不认识？我同心画姑娘颇有渊源呢。”
“什么？”司徒恬急了，“你还有渊源？你说你是不是勾……”
她说着话又要上手打贾尘，老头看她们打打闹闹，突然笑出声来。
三人一起看向老头，老头有点尴尬，低下头说：“看你们这样真好，我家阿大若是还活着……”
原来他儿子随人去徐州贩货，路上被征兵抓走，杳无音讯。阿大娘受不了打击，一口气没上来死了，他开着画舫沿着运河上了凤京，想去找阿大，没想到连凤京的城门都没进去。
贾尘问：“凤京封城了？”
老头说：“听说是什么镇失守了……”
“乾戍镇。”贾尘接话。
“对吧，差不多，”老头继续说，“圣上怕老郡主打过来，连夜修建城墙，进城需得文书，我大字不识一个……”
大概是一直没有人可以倒苦水，老头抓住机会断断续续地说。
征兵，饥饿，□□，景帝大肆修建军工……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终于贾尘开口：“你怎知阿大是去了凤京？”
“老王爷和老郡主都不缺人，有自己的兵，”老头说，“只有凤京来的兵一路走一路逃……因此才到处抓人呢。”
“人家都说哪能让女人当皇帝，这不乱套了么！”老头撇撇嘴，“要我说这老郡主挺有一套的！听说没短过士兵的口粮呢，阿大真要是去了那里也行……”
老头口中的“老郡主”黎熠熠势不可挡，贾尘听着心也放下几分。
“老家伙倒是挺敢说的！”小元子好奇，“不怕掉脑袋啊？”
“掉呗！我孤家寡人，怕什么！”老头脖子一梗，眼里却有泪光，“若你们真要上京，能不能带我一程？我得去找阿大。人死要见尸，我不死心。”
司徒恬和小元子一起看贾尘。
河水滚滚而来，贾尘把玩着腰间的扇子坠，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开船就永远到不了了。”
不眠不休地行驶了三天，老头越来越觉得这三人不是什么善茬儿。
首先是刚一开船他便被那个圆脸小哥点了穴，听不见说不了话，只留一双眼睛还能看。
圆脸小哥笑嘻嘻地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您老就尽心开船吧。”
其次是三人里的高个儿，虽说三人都是跑商打扮，很明显只是掩饰，那功夫必定是江湖人。古灵精怪的小个子一看便是女子，圆脸小哥笑嘻嘻的，唯独那个黑衣服的……
捉摸不透。
圆脸小哥不要老头熬夜，晚上老头睡觉，他顶班。
白天还能见圆脸小哥打个盹儿，却从没有见黑衣服合过眼。有时候船颠簸了，老头醒了，黑衣服都醒着，靠在木栏边玩着手里的扇子，眼神压得死沉，深不见底。
偏偏这人又生了个好皮囊，真真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老头开船二三十年，算是见过一些才子佳人的，这个黑衣服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说是男生女相？还是女生男相？
老头说不好，这人除了刚上船时说了会儿话，其余时刻都沉默不语。
有时候圆脸小哥或者红衣服姑娘逗趣儿说话，黑衣服也笑，但是笑不达眼里，虽然长相英挺，却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盯久了以为见到了鬼。
三人组一直没透露目的地，老头猜测是凤京，黑衣服这人不寻常，定是有方法过凤京城门。
这天晚上又是一阵颠簸，老头被圆脸小哥摇醒，胸口点了两下解了穴道。
“老家伙，这是什么？”圆脸小哥问他。
不远处有三艘船横在江面，十几个官兵打扮的人举着火把站在船头。
老头定睛一看，黑黄旗子。
“这是兵痞子！”他说。
老头心里一凉，难道淮安也完了？
“败军逃兵！一群抢钱要命的杂碎！咱们得赶紧走！”
他急急掌舵想要掉头，一把扇子猛然搭在老头手上。
是黑衣服。
突然一支着火的箭飞来，老头吓得腿都软了，可那人只是微微一侧身，拽着他避过。
箭扎进船舱，黑衣服不紧不慢地踩了两脚，踩熄了火苗。
“有点意思。”黑衣服嘟囔着。
眼神不再压抑，满是嗜血的快意，像是老鹰终于见到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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