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深，年关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明明灭灭，映照着人心底的暗礁。那场看似寻常的风寒，如同一道微妙的分水岭，将听雪轩与外界隔成了两个世界。病愈后的楚晏，眉宇间少了几分惊弓之鸟的仓皇，多了些沉静的倦意，仿佛冬日被雪压弯又缓缓挺起的竹枝。
萧玄璟来得愈发频繁，却不再总是带着迫人的威压。有时他只是倚在窗边，看楚晏对着一局残棋凝神，目光掠过他低垂的、显得格外纤长的睫毛，和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淡色嘴唇。殿内炭火哔剥，茶香袅袅，一种近乎诡异的安宁在无声流淌。
这日黄昏，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萧玄璟处理完政务过来，肩头沾着细碎的雪粒。楚晏正临摹一幅字帖，见他进来，便搁下笔，起身要去沏茶。
“不必忙。”萧玄璟阻止了他，自行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未干的字上。不是簪花小楷，也不是锋芒毕露的行草，而是笔锋内敛、结构端稳的台阁体，透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工整。
“练这个做什么？”他随口问，指尖拂过宣纸上一个略显滞涩的笔画。
楚晏垂手立在旁，声音平静：“臣妾想着，年节下或有誊抄经卷的旧例，字迹总需端正些。”
萧玄璟抬眼看他，烛光下，楚晏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身形单薄，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像两潭深水，不起波澜。他忽然想起初次在这殿中见到他时，那双满是惊惧与不甘的凤眸。如今，那里面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又似乎藏下了太多东西。
“字是死的，人是活的。”萧玄璟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过于求稳，反倒失了灵气。”
楚晏睫毛微颤，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萧玄璟不再言语，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良久，他背对着楚晏，忽然开口，声音被风雪声衬得有些模糊：“冯奎已至河西边境，沿途安稳。”
楚晏的心轻轻一沉，又缓缓落下。安稳，意味着舅舅暂时无虞，也意味着……那条与宫外联系的线，被太子牢牢攥在了手里。他低声应道：“是臣妾舅舅的福分，也是殿下恩典。”
萧玄璟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像最初那般带着审视的锐利，也不再是偶尔流露的、令人心悸的探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入其中的专注。
“恩典？”他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孤给你的，何止是恩典。”
他缓步走近，停在楚晏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楚晏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一丝外面带来的风雪气息。他没有后退，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炭火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将一切声响都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萧玄璟微微倾身，气息拂过楚晏的额发，带着雪后松针般的清寒。他的靠近并非侵略，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不容抗拒的笼罩。
楚晏闭上眼，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抖。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在唇上，而是额间一点微凉，如雪片消融，转瞬即逝。那触感轻得像一个错觉，却带着某种郑重的、近乎烙印般的意味。
随即，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萧玄璟直起身，指尖掠过楚晏耳侧一缕散落的发丝，将其轻轻拢回耳后。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亲昵。
“这深宫寂寞，风雪尤甚。”他的声音低哑，融在烛影里，“有个知根底的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玄色衣摆掠过门槛，卷入殿外呼啸的风雪中，未曾回头。
楚晏怔立在原地，额间那一点虚幻的凉意久久不散，耳畔似乎还残留着指尖拂过发丝的触感。殿内暖意重新包裹上来，他却觉得周身冰冷。袖口那滴未干的墨渍，此刻看去，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他缓缓走到窗边，庭中红梅覆雪，艳色被素白半掩，愈发显得孤绝。方才那一刻，是收网时最后的温存，还是另一重更幽深囚笼的开端？他分不清，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沉沉下坠，落不到实处。
萧玄璟步入风雪，额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肌肤的微温，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他蹙了蹙眉，试图驱散这陌生的触感。网已收紧，猎物不再挣扎，这本该是值得满意的结局。可心头那一点莫名的滞涩，又是为何？
他抬头，望向前方被雪幕笼罩的、望不见尽头的宫道。
或许，只是这雪夜太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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