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夏天，一场前所未有的热浪席卷辽城，也带来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消息——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正式恢复了。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筒子楼乃至整个厂区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艾玛家的小房间里，灯光总是亮到深夜。她目标明确，就是要报考省城最好的北方医学院。那些曾经让她好奇的人体奥秘，如今有了通往专业殿堂的路径。她啃着艰深的数理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幼豹，眼中燃烧着对未来的渴望。
对门的顾良，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他的文科成绩一向优异，考上大学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当父母和艾玛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报考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离医学院不远）时，他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慌。
省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熟悉的筒子楼，没有这条堆满杂物的阴暗走廊，没有一敲门就能见到的艾玛。他要和艾玛一起去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这听起来本该是兴奋的，可他却感到一种将要被连根拔起的畏惧。那个由艾玛构建的、虽然扭曲却让他感到安全的“共生”世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恐惧于离开这个物理环境后，那个世界是否还能稳固？更恐惧于在更广阔的天空下，艾玛会不会发现，他并不是她唯一的、必然的选择？
“良子，发什么呆？”艾玛拿着几本复习资料过来，看到他对着志愿表出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填师大中文系，我们还能互相照应。听说省城的图书馆可大了，书多得看不完。”
顾良抬起头，看着艾玛被梦想照亮的、神采飞扬的脸，把到了嘴边的犹豫又咽了回去。他不能拖艾玛的后腿，不能成为那个“不一样”的人。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这声“好”，像是对自己命运的某种妥协和交付。
复习的日子紧张而充实。筒子楼的夜晚，多了许多盏挑灯夜读的灯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共同的希望与焦虑。艾玛和顾良依旧形影不离，更多的时候是凑在一起做题、讨论。艾玛会给顾良讲难解的物理题，顾良则会帮艾玛梳理文史要点。在外人看来，这是再和谐不过的一幕。
只有顾良自己知道，心底的那片阴影从未散去。有时，在深夜苦读的间隙，他会偷偷看向对面书桌前艾玛专注的侧影，一种复杂的情绪便会涌上心头。他依赖她，近乎病态地需要她的存在来确认自己的价值；可同时，那些昏暗午后和房间里的“探索”，又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逐渐苏醒的男性自尊心里。他渴望逃离这种被全然掌控的感觉，却又恐惧失去这唯一的、能让他身体和灵魂都产生“反应”的依附。这种矛盾，在高考临近的压力下，被放大得愈发清晰。
放榜那天，筒子楼沸腾了。艾玛和顾良的名字，赫然列在录取红榜的前端。艾玛如愿考上了北方医学院临床医学系，顾良也被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两家大人喜极而泣，在狭窄的走廊里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邀请邻里分享喜悦。酒杯碰撞声、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楼层，人人都说，这对“小夫妻”真是给筒子楼争光了。
顾良陪着笑，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看着艾玛和父母、邻居们畅谈着省城的新鲜事，谈论着光明的未来，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他的未来，似乎只是艾玛未来的一个附属品。那个“只对她行”的身体秘密，在此刻的喧闹中，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预示着他无法独自展开的人生。
离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月台上人声鼎沸，绿皮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像一头即将远行的巨兽。顾良的父母和艾玛的父母挤在一起，千叮万嘱。顾良妈妈拉着艾玛的手，眼圈红红的：“艾玛，良子身体弱，性子软，到了那边，你多看着他点……”
艾玛用力点头，语气坚定：“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良子的。” 此刻的她，依然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这句承诺带着惯有的责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所有权”意味。
顾良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像一件被郑重托付的行李。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行李包的带子。
火车要开了。两人上了车，从车窗探出身向家人告别。火车缓缓启动，月台上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当熟悉的辽城站台彻底被抛在身后，顾良才真正意识到，他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筒子楼，奔向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
车厢里拥挤、嘈杂，混合着汗味、烟味和泡面的味道。艾玛很快和对座的人攀谈起来，语气里满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她谈论着医学院，谈论着听说过的解剖课，眼睛闪闪发光。她仿佛一夜之间就融入了这奔涌向前的洪流，变得有些陌生。
顾良靠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远山。广阔的天地本该让人心旷神怡，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不安。他偷偷看向身边神采飞扬的艾玛，突然觉得，离开了筒子楼那个特定的环境，艾玛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保护他的“艾玛姐姐”，而是一个即将展开自己精彩人生的、独立的个体。
而他呢？他的世界，从来都只有艾玛。当艾玛的世界变大时，他的世界，该置于何处？那个“只对艾玛有反应”的身体，在这个充满陌生面孔的车厢里，感到的只有格格不入的冰冷。
火车轰隆前行，载着希望，也载着不安。象牙塔的轮廓在远方隐隐浮现，但塔下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在少年顾良的心头。他知道，一段全新的、或许更加艰难的日子，就要开始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紧地抓住身边这个人，哪怕那份抓握，本身就带着疼痛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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