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赢微微阖眸,他不紧不慢地侧身背对一旁的长孙临渊,缄默许久。耳畔时常传来池中游鱼划动水面的声音,甚至连夜色也沉寂得让人有些窒息,仿佛这场无声的对峙如蚕茧剥丝,把他牢牢禁锢住。
终于周遭的气氛不再继续下降,只听长孙赢缓缓道:“皇姐心思玲珑,聪慧过人,她曾授予儿臣诗书,常伴在儿臣身边,但若非皇姐凭己身入局,和亲东宣,徽宋恐怕至今无法收复散失的疆土,只是……”
当年长孙曦月奉命去往东宣国和亲,可那时候的徽宋和东宣势同水火,唯有长孙曦月的和亲之事,才让僵滞的局面稍有缓和。
长孙赢至今仍记得,他躲在高高的红墙后面,伏在墙的边缘偷偷眺望远去的和亲队伍,他无法忘记长孙曦月在同他告别时,那个温柔的笑容,对方甚至还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阿赢乖,皇姐很快就会回来,待到归来之人,皇姐念书给你听好不好?”
长孙曦月微微勾起红唇,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凤冠霞帔,红妆缀于脸,衬得她比山花娇美,比娥月纯净。至少长孙赢在往后的时日里,再也没有见过这般美的人。
十五岁的长孙赢依偎在长孙曦月的怀里,他不敢哭出声,否则若是被宫人看见,最后定会传入长孙临渊的耳中,等到那时,他定会被对方狠狠痛批,因为他身为徽宋的元良太子,不可多愁善感,不可轻弹泪水,更不可让情绪外露为旁人看见。
“……皇姐,你一定要平安。”长孙赢哽咽道,他的身躯颤抖,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阿赢等你回来。”
那天寒冬飘雪,薄薄的白雪落在他和长孙曦月的身上,似乎唯有他们互相依靠,才能从彼此身上得到一点温暖。
后来长孙曦月是被宫人拉着与长孙赢分开的,他被宫人驱赶着离开,只能躲在角落目送隐藏于茫茫霜雪中的送嫁车马。
谁也不知道,此经一别,却是未曾预知的永别,这场大雪,是划分阴阳的沟壑。
长孙赢的思绪回到现在,他转头凝望池塘中孤傲的玉莲,嘴唇张合良久,声音沙哑却有力,“儿臣……想念她。”
一旁的长孙临渊始终不出声,他眼底的寒光渐浓,身上的黑色金纹龙袍也在此刻隐没于黑夜,他慢慢把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长孙赢的身上,眼眸微眯,“怀瑾,此事不必再提,寡人现在还有一事要同你说。”
长孙赢抬眼看向对方,目光如炬。
只听长孙临渊沉声道:“近些年邯郸旱灾愈演愈烈,寡人将草拟诏书,任命你为邯郸监洲知事,亲临邯郸,平定天灾。”
闻言长孙赢当即下跪,邯郸一事可谓是龙腹中伤,朝廷中的大臣几乎日日都在考虑这件事,但始终没有合适的解决方法以及正确的人选。既然长孙临渊现在把满朝所望的重任交给他,他断然不敢马虎。
长孙赢忙不迭俯身叩拜领命,启唇郑重道:“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等长孙赢离开后,驻足于原地的长孙临渊静静注视着池中摇曳的玉莲,眼底的阴霾再也不加任何掩饰,“晋容。”
立侍在暗处的宦官应声走出来,其手持拂尘,头顶官帽,脸上遍布皱纹,那双凹陷幽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精明与锐利。他挥动手中的拂尘,毕恭毕敬地颔首,“陛下。”
“封禅泰山仪式,推后半个月,在此期间,莫要让太子知晓此事。”长孙临渊漫不经心地拨动指尖的金戒,眼底一片冰冷。
“陛下……”晋容欲言又止,他畏畏缩缩地仰头看向对方,“封禅泰山乃国之重事,太子他……”
晋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孙临渊挥袖打断,他缓缓仰头望天,喉中发出的声音轻如鸿毛,言语却重若九鼎,“这腐朽的世道,总有不知死活的人要寡人死——”
“寡人当年君临天下,坐镇收复疆土,民生富庶安乐,可他们还是不知足,既然如此,寡人便亲自为他们送葬……封禅泰山,不过是个给他们定罪的幌子,至于太子,他不必卷进来,寡人留着他,尚有用处。”
“是。”晋容也不敢多言,因为长孙临渊身上散发出的戾气,让他喘不过气,“谨遵陛下嘱咐,老奴自当鞠躬尽瘁。”
隔日早晨,鸟鸣翙翙声闯入宁静的国公府,除此之外,一道不知什么东西砸地的声音闷闷响起,打破院内的冰冷氛围。
屋内祁荀扶住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他一脚踢开卷在腰侧的被褥,扶着胸口喘息几下,旋即他抬起模糊的视线,望向铜镜边已经焚尽的安神香,剪窗外的光亮照在期间,依稀还能看见香灰在光尘中飞舞。
祁荀毫不犹豫抬脚往销香炉的方向走去,他俯身用手煽动余下的香气,灵敏的鼻子当即察觉出这安神香与之前的味道不同。
“景凝知……”他攥紧拳头恨言道。
随即他仓促穿上衣裳,提起桌角的书箱快步往国子监赶去。现在的时辰已是巳时初,他已经错过拜学的时间,若是现在赶去,只怕夫子已经把课讲到一半了。
祁荀边走边气恼,昨日若非他睡得太沉,也不会给景凝知在他的屋内放沉眠香的机会,他现在只想快些奔去国子监,找景凝知那个混账对峙。
待祁荀匆匆忙忙赶到时,魏夫子正坐在主位上抚弄胡须,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诗经,下方的人则用毛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学堂中一派安静。
祁荀的脚步声瞬间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僵硬着身子往前走两步,不自觉攥紧书箱,嗓音干涩,“抱歉……来晚了。”
“站住。”魏夫子猛地把书砸在桌案上,然后快速站起身,指着祁荀怒言道:“如此目中无人,还敢在老夫的课上擅自迟到,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祁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企图解释,可对方丝毫不给他机会,“你出去站着,没有老夫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你进来。”
顿时他深吸一口气,把平静的目光落在冷眼旁观的景凝知身上,他甚至还从对方深邃的眼中看出几分不屑与得意。
他冷脸低低吐出两个字,“幼稚。”
“你说什么?”魏夫子已经怒火中烧。
祁荀不由分说地提着书箱往外走,完全无视身后魏夫子的叫喊和斥责声。
半刻光阴转瞬即逝,祁荀站在走廊里,云淡风轻地翻阅手中的《振衰起隳论》,自从上次平安把这本书从拾翠羽书斋借回来后,他便时常翻阅,甚至已经通读过一遍。
这本书中的文字犀利,内容与他之前看过的藏书截然不同,祁荀对此分外感兴趣。
但他刚拜读到一半,学堂内的朗朗读书声渐渐消弭,大概午时的课程已经结束。
祁荀也不再等待,他合拢书籍,准备收拾东西去用膳,但走出学堂的第一个人站定在他的身旁,注视着他的所有动作。
祁荀自然知道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是谁,连眼神都不愿给对方,他质问道:“你为何要把我屋内的安神香换成沉眠香?”
只听景凝知轻笑一声,“你莫要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认为是我做的?”
下一刻,祁荀忽然抬起头,死死盯着对方,“除去你,无人再像你这般无趣。”
“牙尖嘴利。”景凝知轻佻扇动手中的黑折扇,微微垂眸,厌恶之意尽显,“你斗不过我的,如果你不想死,就滚出奉天。”
“你敢——”祁荀扬起巴掌欲往对方的脸上扇,却不料景凝知这回竟迅速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到快要捏碎他的手骨。
祁荀都强忍住疼痛,一字一顿地向眼前人警告道:“放开。”
“你除了扇脸,还会做什么?”景凝知亦不辞严色,他恨不得把祁荀生吞活剥。
谁料转眼间,祁荀猝不及防地抬脚踢在景凝知的腹部,把人踹倒在地,对方差点把刚从学堂走出来的杜衢砸到。
“你们又要打架?”杜衢云淡风轻道。
景凝知忙不迭站起来,攥紧拳头作势往祁荀的身上挥去,“你这个野夫!”
“慢着!”忽然窜出来的应纾眼疾手快地握住景凝知即将落在祁荀身上的拳头,他拉架的同时还不忘看向一旁倚靠在柱子边的杜衢,“你愣着做什么,来帮忙啊。”
“帮什么,让他们自己打一顿,其实我更好奇谁会先打死对方。”杜衢浅笑道。
应纾见这油盐不进的人,忍不住翻白眼。他左右环视身侧针锋相对的二人,他立刻出手,三两下就把两人打趴下,旋即他拿出别在腰间的长鞭,将其把景凝知团团捆住,随即他单手扣住祁荀的双手,把两个人控制住的同时,又适当分离开。
“非要逼我动手。”他低声喃喃道。
彼时被控制住的二人压低嗓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应遇恩,你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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