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明月，即便是在路上见到她，也不愿多说什么。我的心中充满着痛苦和矛盾，甚至我都不明白这痛苦的来源。
我仇恨所有人，但相比于仇恨她们，我更恨我自己。我既不能真正实现反抗，改变这不公的天下，也无法融入其中，像其他姑娘一样争得宠爱，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我终究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我开始恨这些经学典籍了，若不是我读了这样多的书，我或许不会反思原来女人还可以拥有另外一种人生，也不会对如今的处境发出诘问：为何那个男人可以高高在上，我们这些女人就要像狗一样舔他的脚？如果我从来没有读过书，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可以有另一种人生，我或许会成为一位温柔婉约的女子得到帝王的宠爱。虽然我像宠物一样，但至少是一个快乐的宠物，而不是就连快乐都没有的可悲的被踩在污泥里的牲畜。
我想起了在我从家里离开时父亲塞到我手里的那几本书，那时我还觉得感动，可如今只是觉得汹涌的恨意从胸腔中涌出。他为什么要让我怀有不可能实现的期待，为什么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他明明知道这愿望只会让我痛苦…
人皆可以为尧舜人，可什么是人？他们只认为权贵男子才是人，至于我们其他人，不过连牲口都不如。男牲口欺压女牲口，女牲口欺压不如自己的女牲口，这就是如今的天下，他想要改变的天下。他就是欺压者中的一员，他又有什么可装的？
我不想再读任何经学典籍了，这些都是骗人的，他们除了让我痛苦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我发现了其中隐藏的错误又能如何？又会有谁在意我心中的所思所想？他们觉得我终究是一个女人，而一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高深的思想。
我不信，我不信！凭什么只是因为女人就要否定我的一切！生而为女是与生俱来的事，凭什么被视作低贱？我不认命！
我不觉得我的命运就是一辈子蜷缩在这无聊的深宫和这些女人争个高下，这不是我想要的命运，我想要去更远的远方，见到更多的人，做出力所能及的改变，我要让我的生命散发无与伦比的光彩，而不是永远在黑暗之中。
我忽然累了，累到不想争得他的宠爱，累到什么也不想做。可是怀千她们依然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停的拿我和其他人做比较，她们说让我按照自己的性子而行，可她们却总是贬低我。
“你看看人家孟知意，人家的舞跳的那么好，你怎么就不能向人家学？”
“你看看薛惊云，人家的诗写的那么好，皇帝太后都喜欢。她还对于国事有自己的评价，虽说女人不能论政，但皇帝也不大在意这些，你怎么就不能和她一样？”
“你看看人家禹绍年，和你之前还是朋友呢，如今却比你高出了多少倍！人家会骑马射箭，可以陪着皇帝给皇帝逗乐，有本事你也去和她争啊！”
诸如此类的比较从来不曾停歇，我试图捂住耳朵，不听到她们的话，可她们说的就是事实，我和这些人差了千百万倍，我连人家的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
怀千还说明月最近频频出入太后的宫殿，好像在和太后聊戏曲，得到了太后的喜欢。我开始竟有几分感动，她是不是担心我被太后讨厌，所以暗中帮助我，这样他能有立足之处，我的日子也会好过。
见到我脸上难得扬起的笑容，其她人只是嘲笑我：“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真是自作多情！人家有好日子，哪里会带上你？”
我不觉得明月是这样的人，可深宫之中弱肉强食，人心是最易改变的。
我一日比一日颓丧，我懒得练舞，觉也睡不着，整日只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怀千一直催促我，不是让我喝药，就是让我练舞，要不就是非让我学什么诗词歌赋，她还嘲笑我已经过了这么久连个韵都写不对，还能做什么。
我气的连笔都握不稳，但我不敢对她生气，我担心她一气之下收拾我。我实在窝囊到家了，我害怕所有人，我觉得以我这点可怜的计谋连个虫子都打不过。
见到我弱小，身边的人就总是教训我，有时候在回宫的路上她们教训我的声音大了一些，旁的人就能听到这些事。传到孟知意的耳中，她更觉得我是个扶不起的窝囊废，就连宫人都可以随意欺压我，更何况旁人。
不久后到了皇帝的生辰宴，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只是找了一些昂贵稀罕的物件，但去了之后我却发现大部分姑娘都是自己亲手做的礼物，看起来别出心裁。
我在人群中又是坐立难安，他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如此，会不会因此而恨上我？但转念一想，他恐怕都把我忘了，从来不记得我这号人，也不会想着法子来整治我。
皇帝每年生辰都会找画工画一幅画，可还没有召见画工，容落一却提议让我来画。
“溪妃的画技很不错，可以让她试一试。”
听到皇后的举荐，皇帝点了点头。我一时觉得受宠若惊，带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垂头丧气走到皇帝身旁，举起笔便开始照着他画。我根本就不敢抬头，所以也动不了笔，只能画些无中生有的风景。
我的两颗眼珠子就像要粘在纸上，始终不愿抬头，我不知道这样如何作画，只能在心里想着他的模样，可我无论如何想都想不起。
因为太过着急，我简直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我一点都不想画了，我巴不得把笔摔在地上转身逃走。但这机会是容落一好不容易替我争取的，我很感激，自然要好好完成，可是我连看都不敢看，又能如何画呢？
就在这时，楚承安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相比于之前显得更加低沉，一点也没有少年的朝气，反倒带着几分阴郁：“画画怎么能不抬头？你不用害怕。”
我哆哆嗦嗦的将脑袋抬起来，却不敢完全将脸呈现在他的面前，只能半低着头将一双眼睛向上抬，勉勉强强看到了他的容貌。之前读的书太多，我看什么都模糊，如今离得已经很近了，但我还是看不太清楚。
毕竟看的不清楚我也就不再那么害怕，反倒凑近了几分，想要看清楚他五官的具体样子，只有这样才能画的清楚。
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刻，他忽然向我凑近了许多，他绕过桌面，站在我面前，俯下身望着我，鼻尖都快要碰到我的脸。
我吓得连人带椅子向后一挪，险些跌在地上，他将我一把扶住，在我面前坐下，将整张脸凑到我的面前。
“有什么可担心的，好好画。”
我的手握不住笔，五个手指就跟不受控制一样来回乱动，我长出一口气，定下心神，紧紧盯着他的脸。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我反倒忘记了他的长相，只是机械的在纸上涂涂画画。画了好半天，纸上显出他栩栩如生的面孔，可我竟然一时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实在有些糊涂了。
我只记得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双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眼睛，我没想到像这样一个阴沉可怖的人会有如此好看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那个瑟瑟发抖面色惨白的自己。
我的心不住的跳，或许是因为盯着他的时间太长，我竟然觉得脑海中的很多张面孔重合在了一起。父亲、兄弟，还有很多很多我在意的人此刻都和他的面孔合到一起，整颗心痛的好像就要崩裂开来，让我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大致的轮廓总算是画完了，接下来还有很多地方要修改，皇帝就先去处理政事，我正准备带着这幅画回到房间好好修改，怎知有一双手拽住了我的领子。
“你长眼睛了吗？好好看看！连龙头都画错了，若是被皇帝看到，你的小命还想要吗？”
我转身看到薛惊云正不怀好意的望着我，她的神情是那样冰冷，眼神中带着狠毒的光芒，就如同蛇信子一样向我伸来。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燃烧的妒火，但我还以为她仅仅是嫉妒，没有料想到事情竟然会向着如此恶劣的方向发展。
我抱着画一言不发向外走，可她竟然劈手夺过我的画，三两下就将这幅画撕碎扔在地上。
我愣了片刻，随即用尽平生之力高声尖叫，又直接跪倒在地上，四处寻找着画的碎片。我的长发遮住了眼睛，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可我的眼中只有那些画的碎片。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我要想再有对着他画的机会，可能永生永世都找不到了！容若一为我找来的机会，就这么被他毁了…毁了！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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