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墨的气味尚未在书房散尽,方明颂跪地的膝盖已透过青砖传来寒意。方州县掌中盘着的和田玉胆突然停转,那枚刻着“宁折不弯”的镇纸“咚”地砸在紫檀案上,震得刚呈上的密信滑落。“退婚?”方州县指尖划过官帽椅的螭龙纹。
"儿子不能夺人所爱。"话音落地时,方州县手中盘着的玉胆"咔"地裂开蛛网纹。"她既心属宫家......" 方明颂仍跪得笔直如庭前老竹,说道此处时头却低到了胸口间。方州县闭目挥了挥手,对此不置可否,他望着灰炉里焚尽的嘲风烟影,喉结在晨光中滚了三滚,终是化作更深长的沉默。
方州县为人算是正直,执法也算中正,所以在当地口碑也算是不错的。他手底下办的案子或大或小也上百件,从未有过大的差错。
这日,正午时分,方州县衙大堂内,青石板地砖泛着冷光。白发老者(可名唤陈老丈)在堂前跪伏,声泪俱下,控诉儿子陈水生(二十出头)彻夜未归,晨间被发现死于街口古井中。他悲愤交加,怀疑有人加害,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死者陈水生的尸身停放在堂下,盖着白布,散发出一丝井水的潮腥气息。
方州县端坐堂上,面色凝重。虽说人命关天,但小县平日多邻里纠纷、偷鸡摸狗,凶案不多。他依例命仵作验尸。
严仵作经验丰富,做事一丝不苟。他先观察外表:青年男性,体格健壮,衣着寻常但整齐。初步查看,口鼻未见过多蕈状泡沫(典型溺死特征),指甲缝也未有明显的井泥或挣扎痕迹,这让他起疑。
随后仔细检查头部,当拨开后脑勺浓密的黑发时,一处约铜钱大小、已有些许凝固血痂的凹陷赫然出现!边缘皮下伴有严重的挫伤和淤血。他用手指轻压周围颅骨,隐约有骨裂感。
再检查全身:无其他明显外伤,指甲缝干净,无打斗撕裂痕迹。按压腹部,只有少量井水溢出,说明落水时或落水前已经死亡(活人溺水会吸入大量水)。
结论回禀:“禀大人,死者陈水生,并非溺毙或失足跌井而死,实乃生前遭人从身后以钝器猛击后脑,一击毙命,死后方被投入井中。因其发浓密,伤口藏匿难见,故此伪装得极为巧妙。” 在一个小州县此般的案件虽不多,但是也是依照往日的流程查办即可,无非就是府衙的差人们去走访巡查案情,询问死者最近几日的踪迹和来往人群。
两天后,府衙的差人拿了这几日走访巡查的情况上报方州县,方州县仔细地看着差役递上来的公文,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中,方州县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宫辰”二字上,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名字依旧清晰地印在纸上——“死者出事前一晚与同窗宫辰在来福酒楼饮酒”。
他握着公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堂下侍立的捕头王振见状,心中诧异,他从未见过沉稳的县令大人如此失态。“宫辰……”方州县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王捕头忙躬身回答:“回大人,正是。据走访得知,死者陈水生确系与宫辰颇为相熟,时常往来。前日傍晚,有人亲眼见二人一同进了城西的来福酒楼,在一楼临窗的角落雅座饮酒。店家记得很清楚,点了三壶‘春竹叶’,几碟小菜,似乎喝到快三更才散。”
方州县眼底掠过一丝冷厉的光。方州县猛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在大堂回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与急不可耐:
“来人!”
堂下肃立的值堂班头立刻躬身:“大人!”
“即刻去!”方州县的手指几乎要戳穿公文上那令他刻骨铭心的名字,“速拿宫辰到大堂问话!即刻!”他重重强调了最后二字,眼底寒光闪烁,仿佛饥饿的野兽终于盯准了猎物。宫辰此刻正在家中书房,提笔凝神。窗外秋风习习,卷着落叶的声响,也让他思绪微动。红玉今日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嘴角微扬。只是心绪难以完全平静。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木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开,狠狠砸在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宫辰手腕剧烈一抖,一大滴浓墨“啪嗒”坠落,瞬间在素白的宣纸上污开一大片,毁了临了半日的心血。他惊骇抬头,只见两名身形魁梧、腰佩铁尺的府衙差役如煞神般堵在门口,面容肃杀冰冷,
宫辰?”为首的衙役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粗嘎,“奉县尊方大人严令,即刻带你至县衙大堂问话!不得延误!” “即刻”、“问话”几字,语气冰冷强硬,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宫辰的心弦猛地绷紧。县衙?!方州县?!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方州县为儿子来寻仇了! 必定是与红玉有关!他是在找借口报复自己吗?
宫辰强自按捺下翻腾的思绪和一丝恐惧: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
一个衙役猛地跨前一步,一把便用力攥住他的胳膊,“大人急召!容不得你磨蹭!走!”力道之大,让宫辰一个踉跄,胳膊被抓之处剧痛,整个人几乎是被半拖半推着向外走。
宫辰的脸色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被推搡出门,心头如压巨石,唯余沉重与警惕。
宫辰随着差役踏入府衙大堂,已经内心平稳,表面未见丝毫慌乱。堂上烛火通明,映得他一身灰绿色长衫衬出挺拔身姿。方州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心中不由暗叹:肩宽腿长、气宇轩昂的青年。他眉目如画,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面庞在烛光下更显深邃,即使在这威严肃穆的公堂之上,也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甚至盖过了自己的儿子——这念头令方州县心头更加不悦。
宫辰站定,不卑不亢地深施一礼,声音清朗,字句清晰:“见过县尊大人。”他的目光坦然迎向方州县锐利的审视,不见闪躲。
方州县收敛心神,摆出威严姿态,沉声道:“陈水生已死,你前日与他有来往,可知其死因?”
“回大人,”宫辰微微躬身,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前日傍晚,学生原约了友人在来福酒楼附近的花园相见。奈何友人迟迟未至,天色渐晚,学生便动身欲归。行至街上,恰巧迎面遇上同窗陈水生。学生与水生为同窗,然因琐事缠身,已有数月未曾谋面。彼时巧遇,便觉欣喜,相邀至邻近的来福酒楼小叙畅聊一番。席间确曾饮酒,但所饮不过三盏清酒,绝不足以醉人。席间不过谈及些时闻杂事、学里旧情,约摸一个时辰,便觉尽兴,酒足饭饱之后,我二人便在同福酒楼前拱手作别,各自归家。”
宫辰的语气平和稳定,条理分明,将时间(前日傍晚、一个时辰)、地点(街上巧遇、来福酒楼)、人物(宫辰、陈水生)、事件(叙旧、饮酒、分别)乃至席间内容的性质(时闻杂事、学里旧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分别之时,水生步履稳健,神志清明,绝无半点醉意,学生亦亲眼见他自行往东而去。”宫辰的语气里带上一丝对同窗遭遇的痛惜与困惑,“学生实在不知水生之后遇上了何人,又发生了何等变故,竟至于招致此杀身之祸。学生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宫辰的叙述如同缓缓流淌的溪水,清晰、连贯,不留一丝可供钻营的缝隙。每一处细节都像是经过精密打磨,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他精心描绘的画框里。他所陈述之事,与方才来福酒楼伙计、掌柜们陆续被叫来提供的证词——从二人进店时间、点菜饮酒分量、席间交谈气氛、离开时间及状态——皆能完美对上,毫厘不差。伙计记得他们谈兴甚浓但不喧哗;掌柜证实酒水下得不多,二人离开时步履稳健,谈笑风生,绝无醉态。宫辰的描述,俨然成了酒楼证词的清晰复述,找不出一丝破绽或矛盾。
方州县端坐高堂之上,面沉似水,内心的波澜却如巨浪翻涌。眼前的宫辰,气度从容,应对得体,将他与陈水生的交集描述得坦坦荡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可供指摘之处。这份从容,这份条理清晰,这份与外间证词丝丝入扣的吻合,反而像一根尖刺,深深地扎进方州县的心中。
“哦?”方州县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几上,目光如探针刺向宫辰,“水生遇害,正是在你二人离开酒楼,分道扬镳之后这段时辰。虽无直接人证目睹你与命案有何勾连……”他故意顿了顿,语调拖长,带着无形的压力,“但是,你二人于同福酒楼前分手之际,乃至分手之后你归家途中,可曾有人证目睹你二人确是分开而行?可有人能为你归家的时间作保?”
宫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当晚的情形: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他与水生站在酒楼门口灯影微弱的角落作别,互道珍重后,他转身向北,水生则朝东走去。彼时周遭除了酒楼内隐隐传来的喧闹,街道上确实清冷无人,唯有秋风卷着落叶的声音。他迎着方州县隐含压力的目光,坦然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回大人,当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学生与水生在酒楼门前分开时,四周未曾见有其他行人。”
方州县猛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惊得烛火都为之一晃。“无人见证!”他提高声调,话语里充满了引导性的暗示,“这便是了!你二人何时分手?分手后又去往何处?其间有一段时间,无人得以证明你的去向!而水生,便是死于这段无人在场见证之时!”
宫辰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方州县问话的真实指向——不在于证人,而在于刻意制造一个无人证明他宫辰行踪的“空白期”,并将案件强行关联到这段时间。
方州县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语速加快,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逻辑:“更遑论,水生系为钝器重击头部致死!此等凶器,至今尚未搜寻!你虽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所述之事与酒楼人等亦皆能对上……”他冷冷地看着宫辰,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嘲讽,“然,此乃一面之词!无人能替你证实那段关键时辰的作为!凶器无踪,你亦无法完全洗脱嫌疑!”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宫辰挺拔却沉默的身影上,声音恢复了几分堂皇的官腔,掷地有声地宣布:
“本案疑点重重,关乎人命,非同小可!为彻查真相,也为你宫辰的清白考量,”他刻意强调了一下“清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你作为与死者最后接触的关键人物,且在案发前后一段关键时辰内行踪存疑,着先行扣押!待本官查明真凶,查清疑点,自当放你归家,还你清白!”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打着“为案件负责”、“替宫辰清白考虑”的旗号,紧扣着程序上“暂时无法排除嫌疑”的漏洞,将扣押的命令包装得仿佛合情合理。“小小教训”——这才是方州县心中真正的用意。他要让宫辰尝尝这牢狱之惧,让他明白谁才是这方州县真正的主宰!借此出一口心中积压的恶气,也挫一挫儿子的“情敌”的锐气。他并非真要即刻冤死宫辰,那样太过愚蠢,但利用职权,让宫辰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担惊受怕几天,却是轻而易举又能纾解他心头之恨的快意之举。
命令一下,早有准备好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宫辰的双臂,动作比来时更为粗暴强硬,不容抗拒。
宫辰在听到“扣押”二字的瞬间,身体有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挺拔的脊背不曾弯折半分,仿佛堂上的判词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那双深邃的眼眸迎向方州县,没有预料中的慌乱、愤怒或乞求,反而是一片沉静的幽潭。这潭水的深处,清晰地映照出对方那点刻意掩饰却仍显龌龊的小心思,是因嫉恨而起的公报私仇!
方州县看着这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觉得那眼神比最尖锐的指责更锋利,直刺得他心头一阵恼羞成怒。这无声的指控比任何抗辩都更让他难堪!
不等方州县再说什么,也无需差役催促,宫辰主动抬起脚步,向门外走去。他被反扭双臂时依然身形稳定,步履不曾慌乱,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衙役粗暴的推搡只让他身形晃了晃,随即又稳如磐石。临出门前,他甚至微微侧首,最后扫了一眼高踞堂上的方州县。
这一眼,如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方州县心头那份“教训人”的快意,只余下一种更加躁郁不安的怒气,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他想发作,想立刻下令给宫辰点苦头尝尝,却又找不出更堂皇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宫辰在差役的扭送下,步履坚定、背影挺直地消失在大堂门口幽暗的回廊深处。堂内烛火跳动,在方州县紧锁的眉间投下深刻的阴影,那份得意早已消散无踪,唯余下一片难堪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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