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文家翻案了，虽然诬陷文家的那些大臣并未受到处罚，但文家受罚的人却被赦免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当今户部尚书，他与文家世代交好，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证据为文家翻案。如今总算成功了，他于是马不停蹄地来淮州城接文清桐去京城。
江太守心里自然是不同意的，然而没办法，他总不能违抗皇上的命令吧。
文清桐走的那天，白雪皑皑，她上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撩了下帘子，隔着纷飞的大雪，只见一道明艳的红色站在阁楼上。
她没有和她当面告别。
但依旧站在阁楼上目送她离开。
文清桐突然忍不住弯了下眉。
再见文清桐是四年之后，彼时江太师过世，江家被告发参与贿赂案，证据确凿，全家都被被压入天牢，等候发落。
而文清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见江澜的。
江澜抬头望去，只见一月白锦袍的女子信步而来，眉眼清冷，从容淡雅，额间有一块淡淡的疤痕。
她垂眸，冷笑道：“如今我江家落马，文大人可是满意了？”
先前告发江家的，是文清桐，而如今审理江家的，也是文清桐。
虽然四年不见，江澜也不曾主动去打听过对方的消息，但有关文清桐的事还是传遍了整个淮州城。甚至她的父亲和已经过世的爷爷也都经常提起她，虽然每次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样子。
什么新科状元，什么翰林院士，什么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爷。
隔着一层铁栏，文清桐望着记忆中的女子，虽然现在穿着白色的囚服，但依旧不掩其风华，眉眼明媚而又肆意。她道：“嗯，满意。”
风水轮流转而已，江家很久以前诬陷文家，如今又被文家最后一人诬陷入狱，倒也算是报应。
江澜看着她，问：“那文大人如今来监狱可是想看看我江家有多惨？如果是的话，那您已经看过了，请回吧。”顿了顿，她又道：“很多年以前，我江家欠了你文家的，如今还你，自此，你我两家再不相欠。”
文清桐依旧站着，半晌才道：“好。”
她转身离开，背影清瘦。
江澜收回目光，向后一仰，靠在墙上，慢慢蹲了下去。
其实江家这么快落马跟文清桐的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一年前两位皇子争皇位，江家站错了位置，而今新皇登基，对他们江家自然是百般打压。文清桐只是个引子，没有她，也会有李清桐、赵清桐。
江澜知道，但依旧恨文清桐。
九月份的时候，江太守认罪了，回到牢房时浑身血污，一条腿瘸着，甚至都丢了一颗眼珠子。
江澜看了一眼已经晕过去的父亲，然后看向牢房外的文清桐，冷声道：“这便是文大人所谓的公正公平？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文清桐，你究竟有多恨江家？！”顿了顿，她冷冷一笑，面露讥讽，道：“还是说，你是有多恨我？”
文清桐袖子里的手攥成一团，但依旧什么也没说。耳边传来眼前女子的冷声冷语，她道：“我只恨当初没有打死你！”
文清桐猛然抬头看向她，随后又微微低头，嘴角木然地勾起一个笑，道：“多谢江小姐的手下留情。”
言毕，她转身离开，月白色的锦袍上沾了些江太守的血，红得就像是那江家院子中的杜鹃花。
江澜怔怔地望着，突然想起院中第一枝杜鹃开花时，那人曾来过江家。彼时她爷爷刚死，为了挽救江家的衰败，他父亲提出了联姻。
对方是户部尚书的次子，一个不学无术的风流纨绔，他心狠手辣，视女人为玩物，比之她表哥江坤更甚。
可当对方请的媒婆带着聘礼上门时，她还是同意了。
那人便是此时登场的，依旧是一袭月白锦袍，信步路过院中的那枝杜鹃花，撞落几滴露珠。她走到大堂上，淡淡地替江澜回拒了这门亲事。
她说：“告诉王家，江小姐已有婚约，乃是本官。”
后来她离开了，她父亲倒是还想再去联姻，可因为文清桐的那句话，再没有人户敢答应。
如此，便拖到七月，江家被诬陷参与贿赂。
当夜他父亲醒了，但是也只清醒了一会儿，很快便又晕了过去。江澜守在他边上，慢慢靠在墙上睡着了。
夜半突然被隔壁的一阵哭嚎声惊醒，她虽然没有成亲，不曾经历人事，但也并不是无知。这声音代表的什么，她很清楚，而隔壁关押的人是江家的女眷。
她闭上眼，攥紧了身下的稻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声音停下来，隐约能听见几声官兵的咒骂声，而后一切便沉寂下来。
她木然地闭着眼，仿若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突然牢门被打开，江澜睁开眼，只见一个华袍公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衣衫不整的官兵。
她皱眉，道：“不知王二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眼前之人是先前下过聘礼的那位，相貌倒是端正，只不过此刻他边走边解外袍，再端正的相貌也看着恶心了。
王二公子走到江澜面前时，只剩下一件将落未落的单衣，他道：“江小姐这么年轻便要死了，还未经历那男女之事，想来是有所遗憾的，今日本公子就来帮帮你。”
江澜冷笑，起身一脚踹去，生生将他踹在了地上，她道：“滚！”
王二公子“哎哟”一声，也顾不得让人来扶他，只是大手一挥，道：“都给本公子上！”
身后的官兵们便一窝蜂的上了。
江澜虽然会武功，但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毕竟江家可舍不得让唯一的独女受那练功的苦。这点功夫对付王二公子那个酒囊饭袋还行，对付那几个的官兵可就不够看了，很快便被按在地上。
王二公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必呢？”
江澜冷笑不语。
正在此时，按着她的官兵突然被撞开了，是一旁昏迷着的江太守。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重伤之人，但力量却很大，撞开官兵后，他又紧紧抱住了王二公子，使劲咬住他的腿。
他看了一眼江澜，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江澜明白了她的意思。
快跑！闹出大动静。
新皇的母妃乃是被先帝所强迫的，故受其母的影响，新皇对强迫女子这种事很痛恨。王二公子此举想必定然是支开了大多数守卫的，动静大了，被支开的守卫定然会回来。
江澜咬咬牙，跑出去。那些官兵倒是没追她，而是要将江太守拉开，解救王二公子。身后是王二公子的嘶嚎声，江澜强迫自己不回头，然而跑出牢房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王二公子拔出官兵的刀，砍向了自己的父亲。
鲜血四溅，王二公子表情狰狞。
“爹！”她喊了一声，但脚步未停。
“快追，别让她跑了！”王二公子见江澜跑了，赶紧让手下人追，他也不敢大叫，毕竟人多了对他没好处。
江澜可不管那么多，边跑边喊人。支开守牢官兵，强迫女子，光凭这两点，王二公子就死定了。
眼见江澜快要引来人了，王二公子咬牙道：“放箭！快放箭！”
文清桐赶来时便见到这样一副场景：昏黄的烛火下，一身着囚衣的女子浑身是血，背后还中了好几支毒箭。她跑得踉踉跄跄，神智有些恍惚，看见文清桐后当即扑了过来，抓着她的衣角，道：“救……救命……”
然而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女子便晕了过去。
那一刻，文清桐身后的下属看着他们那一向镇定自若，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的文大人慌了，连忙抱住女子，飞快地往外跑去，一名眼尖的侍卫甚至还看见了文大人眼里的水光。
当夜太医院忙得晕头转向。
天亮时分，才将江澜身上的箭全部拔出来。太医看着一直守在边上的文清桐，微微一叹，道：“大人要有心里准备，江小姐送来时已经毒发入骨，恐怕……”
文清桐简明扼要问：“会死吗？”
太医道：“这倒不会，只是恐怕有后遗症。”
文清桐道：“有劳太医了。”
太医道：“文大人客气了。不过还请注意，若是江小姐醒后，可千万不能再受刺激。”他说完便离开了。
文清桐一愣，她想到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昨夜江家人除江澜以外，已经都被处决了。没办法，江家乃是被诬陷的，新皇也不好意思太大张旗鼓地处决，只能秘密进行，这也就是为何昨夜牢里守卫那般少，不过没成想王二公子那个傻子会刚好撞上。
文清桐看着熟睡中的江澜，许久，她低声道：“阿澜……你父亲不是我审的，我也没有告发你的父亲，江家的事，我甚至都不能插手……皇上不信我，他只是让我做了个掩人耳目的傀儡……对不起……”
她握紧江澜的手，冰凉凉的，跟她先前的手一点都不像。
江澜醒来已经是一天后了，彼时文清桐靠着床头浅眠，听见动静后当即睁开眼，颇为欣喜地道：“阿澜，饿了么？”
江澜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后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木然地转了下头，道：“怎么不点灯？”
文清桐一怔，她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而后伸出手在江澜眼前晃了晃，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里突然有些凉，但还是道：“先前见你还在昏迷，便是没有掌灯。此刻夜已深，明日再……”
“我瞎了？”江澜却问得十分坦然。
文清桐沉默片刻，道：“……是。”顿了一下，她又道：“但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不劳文大人费心了。”江澜摸索着坐起来，靠着床头，纵然看不见，但眉眼却依旧艳丽。她沉默了许久，突然道：“逃跑时，我看见了……江家人已经死光了。”她偏头，对着文清桐的方向，很平静地问：“我什么时候死？”
文清桐沉默，许久，她许诺一般道：“你不会死的。”
江澜的确没有死，也不知文清桐做了什么，总之新皇放过她了。文清桐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丞相府里，每日都会来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
文清桐让丞相府的下人们都唤她“夫人”，并且还下令将所有桌角之类的都用布包了一层，免得江澜磕到。
江澜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听下人们说，文清桐一直在寻找天下的神医，说是要为江澜治好眼睛。
江澜闻言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很平静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文清桐突然对她道：“我寻了一个神医，他说能治好你的眼睛，阿澜，相信我，你一定能再看见的。”
这样的话江澜听她说过很多次，但从未放在心上，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敷衍道：“多谢文大人美意。”
江澜走出房间晒太阳，却突然听见文清桐的门生们道：“也不知这江澜给咱们大人灌了什么**汤，竟然让咱们大人不惜交出兵权保她一命，如今更是为了她连官都辞了。”
“就是就是，听闻这江澜之前对咱们大人可坏到了骨子里，也不知大人究竟看上她哪儿点了？”
“现在更好了，她吃了那个什么药，不仅记不得咱们大人半点好，更是连咱们大人都记不得了。”
江澜听了几句，然后走上前，问：“敢问几位大人，不知你们说得‘江澜’是何人？我夫人很喜欢她么？”
门生们看着眼前这个容貌艳丽，但目光却干净如赤子的人，神色复杂。许久，他们道：“江澜是个坏人，大人不喜欢她，大人只喜欢你。”
江澜弯弯眉眼，道：“我就说嘛，夫人肯定只喜欢我，她可是亲口承认了的。”
门生们神色更加复杂。
“阿澜，该走了。”一白衣女子背着包袱走出来，向她伸出手。
江澜握着她的手，道：“好啊。”
门生们同时行礼道：“恭送大人。”
文清桐对他们微微颔首，随后拉着江澜上了马车。
马车内，江澜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眨眨眼，有些不解地问：“夫人，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文清桐淡笑道：“阿澜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江澜想了想，道：“我曾听见你的门生说你以前住在淮州城，那我们去淮州城好不好？”
“好，我们去淮州城。”
“淮州城的雪好看么？”
“好看。”
“我要陪我去淮州城看雪？”
“好，我陪你去淮州城看雪。”
阿澜，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若木因为一个女子长得漂亮，仅仅一句话，便跟着那女子走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跟着那女子走得不仅只有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那女子啊，是她心里的执念，死都忘不了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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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江海生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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