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木再次回到槐村,已是七年之后。彼时细雨如丝,她执一把油纸伞,轻轻踩过长满青苔的石阶,望着早已腐朽的木门出神。
忽而来到了一阵踏水声,是两个小童,大抵是瞒了家人出来玩,却不料碰上下雨,如今正急急忙忙的往家赶。路过若木时,他二人停了下来,有些好奇地盯着若木。
若木不太爱笑,但刻意温和了语气,问:“怎么了?”
最小的女孩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若木缓了一下眉宇,但依旧没笑。
年长的男孩不过八岁,他道:“漂亮姐姐是要去身后的这座屋子吗?”
“嗯。”
“姐姐不要去!”小男孩急忙道:“我娘说这座屋子的主人已经死了,但由于放不下人间的事,还会时常会回来看看,要是被这主人遇上,你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若木想:我便是这屋子的主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但她没说出口,而是道:“好,我不会进去的,你二人且快回去吧,这雨下大了,再不回,恐怕家人会担心。”
谈到家人,两人这才变了下脸色,急忙挥手离开。
若木转过身,径直推开门。
院中的槐树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如今沐浴在雨中,竟也多了三分清柔,绿得颇晃人眼。书房掩在碧绿的树叶后,只能看见一方破旧的窗角。
若木压了压伞,径直走向书房。
推开门,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蛛网,只是红木家具早已褪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味。她将伞收好,靠在墙上,用手轻轻扇了一扇,随后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书房的架子上原先摆的书早已尘灰满布,不远处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放了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没有关窗,所以凉凉的风吹进来,缓缓翻动了书页。
若木有些疑惑,她记得自己走得时候并未在书案上放过书,走进一看,只见那书页早已暗黄,字迹斑驳。
风突然止住,书也不再翻动,停留在了画了一棵没有枝丫的大树那一页,边上题着一行小字。虽然最后几个字已经化为了一团淡淡的墨痕,可若木知道那写的是什么。
她痴痴地看着,呢喃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若木最开始不叫若木,她是个孤儿,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在乎,得过且过地混着日子。
大概是十岁那年,她懒懒地趴在路边晒太阳,突然面前停了一辆马车,她满不在乎地瞥过去,顿时呆住了。
只见一只修长白皙,宛如凝玉的手撩开车帘,露出半张倾城的脸,撒着些许阳光,比那画中的仙人还要美上三分。
女子端详了她一会儿,眸中是后者读不懂的情绪。半晌,女子柔声道:“小丫头,可愿随我一同走?”
她回神,本想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好”。
于是乎,她上了女子的马车,慢慢远离她最熟悉的街道。
望着两旁慢慢后退的树木,她鼓起勇气问女子:“你唤什么?”
女子正看着一本书,闻言头也不抬,道:“重锦。”
她有些奇怪,问:“姓重?”
女子好脾气地解释道:“原本姓花,不过我已被逐出家门,故不能再用此姓。”
她越发好奇,道:“你从哪儿来?”
重锦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两个字:“长安。”
长安。
她在心中默念了两遍,而后继续问:“你要去哪儿?”
重锦看向窗外,道:“不知道,反正走便是了。”微停了一下,重锦赶在她发问之前道:“车上有糕点,你饿了的话便自己拿,我乏了,想眯一会儿,你莫吵。”
她眨眨眼,看着重锦靠着马车,慢慢合上眼,手心无端出了些汗。
马车走到槐村时,重锦停下了,她问:“不继续走了吗?”
重锦望着新买的宅子中的那棵槐树微微发怔,许久,她低声道:“不走了,我挺喜欢这棵槐树的。”
“若木。”重锦突然冲她喊道。
她正拿着本书对着光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着,没办法,重锦在槐村当教书先生,重点教得是她。
“若木。”重锦又喊了一遍。
她这才明白重锦在喊她,于是很不解地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重锦道:“你不是没名字吗?总叫你‘小丫头’也不是事,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怎么不喜欢吗?”
她道:“喜欢。”
重锦淡笑道:“取自屈原的‘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你可知怎么写?”
若木低头看了看书上的那行字,道:“知道。”
重锦于是冲她招手,道:“那你来写写看。”
若木走过去,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片刻,重锦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两个字,无奈地笑笑,道:“你写错了,我教你吧。”
她伸手轻握住若木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若木”两个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写字讲求的是静心,你没什么天赋,那便从最开始的描红开始吧,我待会给你写一幅字帖,日后你便照着它练……”
若木微微偏了下头,看着重锦洁白如玉的下巴,失了神。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耳边是重锦柔声的话语。
若木想:这便是书中所谓的“仙境”了吧?
头上突然挨了一下,虽然不疼,但若木还是下意识“哎哟”了一下,她看着重锦,却见后者端了一副“先生的威严样子”,冲她道:“莫要走神。”
若木揉了揉头发,乖巧道:“好的先生。”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重锦,索性跟着学堂里的孩子们一起唤她“先生”。
若木因为是孤儿的缘故,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就连年纪,也是她看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胡乱猜的。她想:反正都是一样高,那么那个孩子多少岁,我也就多少岁了吧。
重锦知道此事后苦笑不得,道:“你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若木颇为骄傲地道:“那当然。”
重锦失笑,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道:“既然不知道,那么便定在今天如何?也就是每年的夏至。”
若木痴痴地看着重锦的笑,许久才道:“好。”
于是每一年的夏至,重锦总会送她一份生辰礼物。
有时是名贵的玉镯,有时却又只是简简单单手题的一幅字。若木都很高兴,不过跟前者比起来,她更喜欢后者,因为她觉得前者是别人做的,后者是却是重锦亲手做得,自然后者更好。
她十五岁生辰那日,重锦送了她一只玉簪,亲手为她戴上后,重锦望着镜子里的她失了一下神,随后轻笑道:“若木这么好看,不知得迷倒多少男子?”
若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如画,因为不爱笑,所以总是流露出三分清冷,若墨的长发被玉似得簪子别在脑后,散了一点在胸前。
重锦似乎也发现了,伸手将其捋到她耳后。白玉的手,乌黑的发,若木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快了些,她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道:“我不及你好看。”
重锦道:“我二十五岁,已经人老珠黄了,岂能和你比?”
若木道:“可村子里的那些男子都心悦你。”
说完,若木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她倒不是羡慕,她只是讨厌那些男子的目光——猥琐而贪婪。
重锦笑了笑,道:“他们不是心悦。”
若木越发不开心,道:“我知道,他们只是觉得你好看,想娶你罢了。”说罢,她又觉得不够,继续补充道:“他们配不上你。”
重锦歪歪头,笑得有些孩子气,道:“所以我一个也不曾同意啊。”
“那只是因为……”若木突然止住了话,默默将剩下的“你已经有心悦的人”这几个字咽了下去,在重锦不解的目光中,改为了:“那只是因为他们长得丑。”
重锦不想若木知道的事,即便若木知道,她也会装做不知道,就如心上人的事情。
重锦笑着,突然勾了若木的下巴,道:“那是,若他们生得和若木你一样好看,我定是早早就嫁了。”
若木别开脸,在衣角上轻轻擦了一下手心的汗,然后才道:“先生莫要开玩笑。”
重锦哈哈大笑,许久才止住,道:“若木真有趣,日后谁要讨了你做妻子,一定会日日欢笑不止。”
若木道:“我不嫁人。”
重锦道:“你现下还小,日后便会明白今日之话有多蠢了。”
若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嫁人。”
重锦道:“不嫁人?和我生活一辈子么?”
若木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衣角,几不可闻地道:“嗯。”
“嗯?”重锦没听见。
若木却不再重复,只是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真得不想嫁人,我讨厌和别人生活在一起。”
重锦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好好,不嫁人,不嫁人。”
重锦在哄她。
如同哄小孩子一样。
若木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去做饭了。”
说罢,也不等重锦回答,她飞快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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