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好酒。
只要晚上没下雨，她都会提着一壶酒到院子中独饮。不过如果下雨的话，她就不会喝酒，只会站在走廊上，对着院中的那棵槐树发呆。若木问及，她也只回答：“赏雨罢了。”
若木书看得多了，懂的事情便也多了。例如，她知道喝酒伤身，尤其是在知道槐村一个男人因为喝酒死了之后，她就忍不住了，婉言相劝道：“你喝了那么久的杜康酒，不觉得腻吗？”
重锦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真实想法，觉得好笑，故意道：“不啊，我觉得一天喝上十瓶也不成问题。”
若木沉默，过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喝酒伤身。”
重锦道：“我知道。”但她又无所谓地道：“可不喝酒的话，我睡不着。”
若木静了片刻，道：“那能不能，少喝一点？”
重锦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若木不再劝，转身回了屋。
重锦喝醉了从不发酒疯，只是很低很低地吟唱着一句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调很轻，再加上重锦嗓子柔，所以若木听了半年，才勉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可从始至终也只有那么一句。
若木记不得是哪年了，她双手平放在桌上，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很好奇地盯着重锦，好半晌才问一句：“酒好喝么？”
没办法，虽然重锦好酒，但是却不许若木沾半点酒。
重锦道：“不好喝，味道挺苦的。”
若木不解道：“既然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喝？”
重锦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再闹得轰轰烈烈，到最后还不是就那样？你喜欢的事情不一定要做，不喜欢的事情也不一定不做。也许做着做着，你就会发现，其实时间久了，你自己也会糊涂，你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在若木小的时候，她总爱喜欢跟她讲一些大道理，可真当若木长大了，她却又对这些闭口不谈。
若木道：“那你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重锦不答，只是兀自笑起来，一杯又一杯地大口喝着酒，最后彻底醉了，低低地哼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眸子因醉酒变得迷蒙。
悠悠灯火下，似有水光。
“啪啪啪！”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若木一惊，她茫然地看了看书房四周，并未有什么异常，那声音是从书房外传来的。
她放下书，走出去。
青苔满布的台阶上搁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被下大了的雨打得左右摇摆。
若木走过去，飞快地将油纸伞拿起来，然后退回去合上。放在墙边后，她愣了一下，茫然地盯着那伞看了半天。
奇怪，她记得自己先前明明把伞都好了啊。
怎么会……
她叹口气，心道：大概是太累了，记性都不好了。
重新回到书房，只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画卷，明明周围都布满灰尘，可这幅画卷却干净地好像每天都有人擦一样。
若木看着那幅画卷，不知怎么得，手脚顿时觉得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慢慢走过去拾起那幅画卷。
画上是一位白衣美人，肤白若雪，眉眼如画，很清冷的长相，可此刻，她微微弯腰折一朵梅花，眉角不自觉流露出三分笑意，宛如冰山消融，春回大地。
边上题了一行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墨迹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水打湿过一样。
若木突然觉得心口喘不过气来。
重锦为人有些懒散，所以家里大部分的家务活，竟是若木干得。重锦原先没怎么察觉到这一点，等她反应过来时，若木已经十一岁了。
她看着若木那张冷冰冰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然后提出找几个下人。
若木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凝，然后冷着声音拒绝了。
她说：“人多，吵！”
重锦道：“但你会不会太累了。”
若木缓缓道：“不累。”
既然当事人这么说，重锦也奈何不了她，只得随她去了。
重锦十三岁那年去打扫重锦房间，无意间找到了一幅画卷，她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打开了。
画上是一位眉眼清冷，但依稀能察觉到笑意的白衣美人。
乍一看，跟若木很像。
但若木知道那不是自己。
她抿抿唇，正欲将画卷收好，却突然听到一句冰冷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若木回头，只见出声之人面色冷峻，眸子中像结了万年不化的寒冰。
若木低着头，嗫嚅道：“对不起。”
可重锦并未骂她，只是冷漠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从她手中拿走画卷，小心翼翼地放好，淡淡地道一句：“日后没我允许，不许进我房间。”
若木轻声道：“好。”
她拿着扫帚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时，她回头，低低地问：“画上之人，对你很重要吗？”
重锦没有回答，但是若木已经知道答案了。她嘴角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淡淡的，像是水墨轻轻一点而成的。
她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重锦，转身离开。
是夜，重锦在院中醉得一塌糊涂。
她趴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嘴中依旧吟唱着那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吐字因醉酒而模糊不清，可一旁的若木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甚至，她还听到了一丝微颤的哭声。
这是若木第一次看见她哭。
若木惊惶不定地将画卷收起来，手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若濒临窒息一般。
重锦去了长安之后，才知道重锦来自怎样大的一个家族——花家，当今丞相府，而重锦乃是当今丞相的小女儿。
不过花家并不太喜欢提起重锦，所以哪怕若木的府宅离花家只有半条街，她也没怎么去拜访过。
至于那画卷上的人乃是当今的皇后穆若，若木在长安当官的时候，曾有幸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若木将重锦逝世的消息告诉了她，然后，她便亲眼目睹了温柔端庄的皇后仿若失魂了一般，许久才低低地道：“你退下吧。”
自此，皇后再未召见过若木。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木才慢慢觉得舒服一点，然而拿着画卷的手却突然觉得有几分湿意。她偏头一看，只见那画卷不知为何渗出血来，鲜艳的红色沿着画卷一点一点滴下来。
她愣住了，耳边却不知为何响起了咳嗽声。
“咳咳咳咳……”若木看着床上的女子，面容苍白，本就清瘦的身子越发消瘦，单薄的好像一张纸。
重锦病了，喝酒喝得。
若木端着药，轻声道：“该喝药了。”
重锦偏头看去，勉强一笑，道：“我大抵快死了。”
若木眼角微微一润，然而声音却一如往常，她道：“你不会的，只要你按时喝药，不再喝酒，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一字一顿，仿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道：“你不会死的。”
重锦却道：“我想喝酒。”
若木冷声道：“不行。”
重锦轻轻一笑，道：“我想喝，最后一次，好不好？”她越发温柔，也越发苍白，道：“求你了。”
若木掐了一下手心，将眼泪逼回去，道：“好。”
她放下药，倒了一碗酒来，扶起重锦，轻轻喂了她一口。
重锦淡笑，张嘴想说话，却是吐出一口血，缓缓倒在若木怀中。
若木看着酒中的那一抹血红，如同快落山的夕阳，红得刺眼。她忍不住怕得抖了一下，手中的碗顿时滑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那一抹血红于是又印在了地上。
“阿锦，阿锦，阿锦……”若木搂紧怀中的人，一声又一声地唤着。
可重锦并未答应。
也再不曾答应。
若木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将手中的画卷丢了出去。
那画卷在地上滚了三圈，慢慢被风吹开了，画中的女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灵堂。满目白色，中间停着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忽而来了一阵风，那布被撩起一个角，正好露出尸体的脸。
很清冷的女子。
跟若木长得一模一样。
若木茫然地看着。
她，死了吗？
心里突然一阵剧痛，她痛得弯下腰来，攥紧心口。
是的，她死了。
风吹开了窗户，油纸伞飘进来，停在若木上方缓缓转动着，白色的光从伞上发出来，照在若木身上，很快，那蹲着的人便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出窗外。
油纸伞又转了两圈，然后合上，慢慢落进了一个孩童的手中。
如果若木还在，就会发现，院子中站的男女孩童，正是先前在雨中奔跑的那一对。
男童握紧伞，口中念叨几句，白光抚过，他的身姿抽长，片刻便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成年男子。而她身边的女子也长大了不少，只是看着依旧比男子小一些。
女子问：“师兄，送走了吗？”
男子微笑道：“你师兄出马，岂有不成功之理？”
女子唏嘘道：“这若木大人也是的，喜好什么不好，偏生好喝酒，还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以致年纪轻轻就去了，倒也真真可怜。”
男子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听闻她还是花重锦的徒弟呢。”
女子“啧”了一声，道：“这花重锦也是的，明明家世显赫，前途大好，却不知怎么得，得罪了当今皇上，若不是皇后求情，怕是早就去了。”
男子笑道：“好了，快走了。”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从风中传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若木大人的执念可真深啊，竟一直在槐村徘徊了十年。”
“是啊，也不知她的执念是什么？”
若木的执念很简单。
从来都只有一句词。
一个重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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