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再见木槿时,是在三个月后清明节,彼时下着绵绵细雨,她去城外的大佛寺为父亲点灯。
为死者供灯,这是扬州城的习俗,本来身为饶州人的她是可以不用遵守的,但宋母却执意要她去,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好的话,估计她还会和宋离一起去。
宋离对父亲其实并不太挂念的,虽然父亲对她很好,但她能感觉到,父亲其实更想要个男孩。尤其是在朝生姐妹俩离开后,她能感觉到父亲对于她的冷漠。而且在见过父亲对于母亲的无情之后,她对于父亲就更加的不在意了。
在很久之前,她看到父亲醉酒后殴打母亲时,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想过父亲要是能快点死去就好了。
宋离打着伞,在大佛寺外闲逛。
大佛寺的周围种满了桃树,如今花开正艳,雨水洗着粉嫩的花瓣,像极了娇羞的少女。
宋离的心情莫名好些了,甚至还想吟诗一首,她清清嗓子,诗还未出口,便听见一道轻轻的笑声,银铃一般,清悦婉转。
她不禁偏头看去,只见一红衣女子从桃花林中走出来,红唇嫣然,肤白若雪。她正偏头和身旁的侍女说着些什么,眉眼皆含笑意,被边上的桃花一衬,艳丽无双。
宋离痴痴地看着,脚下突然一滑,急忙伸手扶住边上的桃树,撞落了含着雨水的桃花,虽然打着伞,但瞧着也颇为狼狈。
注意到她的侍女春杏捂着嘴笑了笑,木槿示意她不要笑,随后走上前去,浅笑着问:“宋公子没事吧?”
“没,没事。”宋离略微低头。
木槿道:“宋公子也是来游玩的吗?”
“是,不是。”宋离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抬头见木槿并未笑她,松了一口气,组织好语言,道:“我是来给家父供灯的,见这桃林好看,便也顺道看看。姑娘你呢?”
“我?”木槿轻笑着道:“我来为姐姐供灯。”顿了顿,她又问:“公子可是供完灯了?”
宋离如实道:“已经供完了。”
木槿问:“那公子如今可有空?能否赏脸陪小女子游游桃林?”
宋离微笑道:“荣幸之至。”
两人顺着青石板小路,朝桃林深处走去,侍女春杏跟在后面。
木槿随口问:“看公子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吧?”
宋离道:“我原籍饶州,后来父亲逝世,家道中落,这才来此处投奔舅舅的。”
木槿道:“是么?不知公子的舅舅名讳是何?我在此地已经生活九年了,也还算是了解,倒是可以帮公子打探一下。”
宋离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木槿偏头,冲她轻轻一笑,道:“无妨,我们也还算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那么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宋离见推辞不了,便是拱了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我舅舅姓李,单字一个伏,伏羲的伏。”
木槿颔首道:“记下了,回去便帮公子查一查。”
又走了一阵,木槿突然问:“公子最近可有写词?”
宋离怔了一下,道:“不曾,如今我在一书铺当伙计,没空想这些。”
其实是写了的,但宋母不让她和青楼女子接触,为了不让宋母生气,她便再未去过欢香楼。
木槿眨眨眼睛,很俏皮地道:“那公子若是有空写了的话,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宋离愣了一下,心虚地移开眼,道:“一定,一定。”
她转过头,装模作样地去看桃花,却突然发现春杏不见了,问道:“那位绿衣服的姑娘呢?”
木槿道:“我趁你不注意,让她先回去了。”
宋离不解道:“啊,为什么?”
木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看着一朵桃花,小声道:“想跟公子单独走走。”
宋离心跳地快了一些,无措地四处看了看,道:“这,姑娘……日后不要了,不安全。”
木槿似乎有些生气,瞪她一眼,道:“怎么不安全了?你我皆是女子,莫非你还能对我做什么不成?”
宋离当即道:“当然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眼前之人突然上前一步,手指拂上她的脸,略带凉意,低低地呢喃道:“可是我会啊。”
“姑,姑娘?”宋离结巴着道。
木槿低低一笑,后退一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刻雨已经停了,天空一片澄澈的蓝色。她收了伞,心情很好的样子,道:“现下已经是午时了,公子还未吃饭吧?这大佛寺的素斋很好吃,公子随我一起去吃吧。”
不等宋离说话,她便主动拉起宋离的手,朝着大佛寺跑去。
宋离惊了一下,却并未挣扎,只是道:“姑娘慢一点,刚下过雨,路上很滑。”
话音一落,前方的人突然脚下一滑,朝着桃树撞去。
“小心!”宋离急忙扯着她的手一拉,将人拉回来,却因用力太猛,顿时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她闻着怀中人淡淡的清香,恍惚了一下,问:“没事吧?”
木槿脸颊微微一红,后退一步,道:“没事。”
宋离道:“不要跑了。”
木槿抿下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朝前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在宋离诧异地的目光中,握住了她的手,道:“走吧。”
宋离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吃过斋饭,木槿要在大佛寺诵经,宋离念着山下的宋母,便是独自下山了。刚走到扬州城门口,便遇见邻居家的少年小牛,他急急忙忙地道:“宋离哥你快回去看看吧,宋大娘快不行了。”
“什么?!”
宋离大惊,急忙朝家赶,将小牛撇在了身后。
回家后宋母当真快不行了,一口一口地喘着气,两眼隐约发白。
“娘!”宋离红着眼眶,握住了宋母的手。
“离儿,娘不,行了,你要,好好的……”宋母断断续续道。
“娘,你等着,我这便给您寻大夫去。”她松开宋母的手,飞快地往外跑,正撞上回来的小牛。她语速飞快地道:“劳烦小牛帮我照看一下我娘,我去请大夫。”
小牛拍拍胸脯,道:“宋离哥你就放心吧。”
“多谢!”她撂下一句便跑了。
距离她家最近的一位大夫虽然医术好,但是特别市侩,出诊需得先付一两银子,换作平时,宋离是打死都不会请他的,然而如今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大夫一听要出诊,摸了摸胡子,伸出一只手,道:“一两银子。”
宋离一摸口袋,愣住了。
先前卖词得了五两银子,在三个月内已经花去了三两,如今还剩二两,一直被她放在口袋里,随时带着,然而如今一摸,口袋中却是空空如也。
大夫皱眉道:“没钱?没钱我可是不会出诊的。”
宋离拉住大夫的袖子,苦苦哀求道:“大夫您就行行好吧,我娘快不行了,您放心,只要您给我娘治病,欠您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没钱我是不会出诊的。”大夫一把抽回袖子,随后又招呼伙计道:“把她给我轰出去!”
“公子请离开吧。”伙计们推嚷着,一把将宋离给推出医馆。
“啊。”
后背一疼,撞到人了,宋离赶紧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
“宋公子?”被撞的人扶住她,似乎很惊讶。
宋离抬头,一怔,道:“木槿姑娘?”随后她拉住木槿的手腕,如同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张道:“我娘病了,劳烦姑娘借我一两银子看大夫,事后我必定加倍奉还。”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木槿当即掏了一两银子给她。
“多谢姑娘。”宋离道一句谢,又匆忙进了医馆,随后拉着那大夫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我们也去看看。”木槿对春杏说一句,随后跟了上去。
“大夫,我娘怎么样了?”宋离焦急地看着那大夫为宋母把脉。
过了一会儿,那大夫收回手,叹息一声,道:“准备后事吧。”
“大夫,您行行好,再想想办法吧!”宋离情急之下,拉住了大夫的袖子。
大夫扯回袖子,又叹一口气,道:“令堂病入膏肓,在下无力回天。”
“娘,娘!”宋离跪在床边,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虽然宋母对她很严格,可这十八年来,也只有宋母是真心对她好的,她要是走了,在这世上,宋离就真的一个人了。
“娘,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拉住宋母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喊着。
宋母回光返照一般,轻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目光尽力往宋离身上落。突然,宋离觉得宋母抓自己的手用了几分力,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她瞳孔一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道:“她……她回…来了…”
“什么?”宋离不解地往身后看去,只见木槿和她的侍女春杏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正担心地看着床上的宋母。
“娘,您想说什么?”宋离凑近了一些。
“远…她…”宋母话音未落,头便歪向另一边,没了呼吸。”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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