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木槿坐在一旁问她。如今天已经黑了,宋家只有她和宋离两个人,她也就不再叫宋离“公子”了。
宋离如实道:“不知道。”
如今距离宋母过世已经三天了,木槿又借了不少钱给她厚葬宋母,不过她只要了一点,够买一副棺材的。仔细想想,如今她已经欠了木槿二两银子呢。她在书铺当伙计,一月一贯钱,也不知何时能还上。
灵光一现,她想起了自己写的词,急匆匆地去拿,可打开箱子却空荡荡的,原先写的两首词不见了。
“怎么了?”木槿疑惑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宋离心虚地笑了一下,合上木箱,心想:如此也好,毕竟我先前才同木槿姑娘说未写词,如今却又拿出词来,岂不是自相矛盾?
木槿看着她,突然道:“既然宋姑娘没什么打算,不如去我那里干活。”在宋离有些惊讶的目光中,她又解释道:“放心,不是什么卖身之类的,不过是做点书画相关的。”
宋离隐约记得,青楼中似乎的确有些会请人为楼里的姑娘们作诗画像,为的是提高姑娘们的身价。
左右宋母已经不在人世了,宋离也不是个迂腐的人,想了想,便同意了。
当天夜里,她便搬进来欢香楼,住在木槿的隔壁。
欢香楼里的生活很轻松,木槿也不似别个鸨母,喜欢压榨楼里的姑娘,她对小姑娘们很好,接客什么的,一般都看她们自身愿不愿意,大多数只是卖艺不卖身的。
宋离有次忍不住道:“你对她们真好。”
木槿闻言没有说话,掐了一小块芙蓉糕喂到画眉鸟嘴边,看着小家伙轻轻啄食指尖的芙蓉糕,嘴角有了淡淡的笑。
她总是这样的安静。
木槿虽然每天都穿着红衣,额间描着花钿,眉眼妩媚,一举一动仿若勾人的妖,可她自己却是很恬静的性子。外人在时,她笑得妖艳魅惑,可私下面对宋离时,她却很安静,连笑都是淡雅的,出水芙蓉一般。
等到画眉鸟不再啄食,木槿便用手绢擦了擦指尖,而后看着发呆的宋离,淡笑道:“阿离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宋离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道:“没什么。”
总不能说是看着木槿发呆吧?
奇怪,越跟木槿相处久了,她便越觉得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木槿不再追问,道:“今夜有个庙会,阿离可愿随我一同去?”
“好啊。”宋离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木槿歪歪头,笑得有些孩子气,冲她眨一下眼睛,道:“如果我想让阿离穿女装呢?”
宋离愣住了。
她虽然在欢香楼住下了,但却依旧是男儿的装扮,木槿也没说什么,甚至还专门让人照着她的尺寸为她做了好几身男装。
“好啊。”宋离想,既然是木槿想看的话,那么穿穿倒也无妨。
木槿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阿离可真可爱。”
宋离没摸准她的心思。
木槿道:“女装就等庙会之后再换吧,我可不想漂亮的阿离被人看了去。”
这话说得,宋离白净的耳垂染上一抹红色。
可她们没有去成庙会,就在两人快要出发时,一个男人来了,在楼下嚷嚷着,说是要找木槿姑娘做陪。
男人四十出头的样子,五官还算端正,大概是当官的,身后跟着一些带刀的侍卫。他用力拍着桌子,大喊:“木槿姑娘呢?快让木槿姑娘出来见我!”
“小姐不见客。”楼里的姑娘们小心翼翼地道。
的确,来欢香楼四个月了,宋离从未见过木槿接客,听楼里老一辈的姑娘们说,木槿是前任欢香楼鸨母捡回来的,因为同死去的亲生女儿有点像,所以便当女儿养着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找名师教她,但无论木槿长得有多美,男人们花了多少银子,鸨母都不曾让木槿接过客,顶多不过就是让她弹弹琴,跳个舞。
后来鸨母死了,木槿便接手了欢香楼,就连弹琴之类的卖艺,都不再做了。
木槿听着楼下男人的叫喊声,眉头微皱,道:“你在房里等着,我去去便来。”
言闭,出了房间。
欢香楼原本是依靠着一位大官的,可惜不久之前那大官倒了,所以这才会有人如此放肆,木槿也不得不迁就。
宋离抿抿唇,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栏杆处,朝楼下看去。
葳蕤的灯火下,木槿倚着男人的肩膀,笑容妩媚,不知说些什么,惹得那男人大笑不止。
宋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忍不住攥紧了栏杆,目光紧紧黏在了木槿身上,心里莫名痛了起来。
她就这般站着,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
再次见到木槿时,已经是子时了,她坐在窗台边,独自饮着酒。屋里没有点灯,有点漆黑,她身上落了些外面洒进来的灯光,风缓缓吹动着乌黑的发,如同快要落幕的烟火。
宋离嘴唇翕动:“阿槿……”
木槿转头看着她,端着酒杯的手轻轻一晃,嘴角又是那种淡淡的笑,像是看淡了红尘的寂寥,声音被风轻轻吹过来。
“阿离啊,我是不是很脏?”
她像是在问宋离,可不等她回答,又转过头去了,目光看着外面迷离的灯火,像醉了一般。
“不脏!”宋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步走过去,用力将木槿扳过来,目光与她对视,一字一顿道:“阿槿很干净。”
木槿又笑了,不是那种淡淡的笑,也不是那种妖媚的笑,她笑得很干净,稚子那般单纯,手指一松,酒杯落到地上摔碎了。她笑得越发开心,眼神迷蒙,道:“可我十二岁就不干净了。”
宋离指尖一紧,却又立马松开,生怕弄疼了怀中的人。
她道:“都过去了……”
“没过去。”木槿仰头与她对视,灯火落到她眼里,依稀有了几分水光,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十二岁时,他折磨我……我跑出来……如今又遇上了……阿离,我躲不掉了。”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宋离将她搂得更紧了,柔声道:“不要怕,都过去了。”
宋离一直这样没动,直到怀中的人不再颤抖后,她才松开,侧目看去,原来不知何时,木槿已经睡过去了。
宋离轻轻将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睡着的木槿很有几分孩子气,安安静静地缩在被子里,呼吸清浅。
宋离忍不住笑了一下,放下了两侧的罗帐,转身离开。
听见轻轻的关门声,睡着的人一下睁开眼,目光清明,哪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木槿在吃饭时,对宋离道:“还记得昨夜来的那个官家么?”
宋离拿筷子的手一紧,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黄瓜,道:“怎么了?”
木槿道:“他便是你舅舅李伏,前些日子去外地办差,如今才回来。吃过饭,你便去找他吧。”
手一松,筷子落到桌上,宋离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道:“你要赶我走?”
木槿又露出了那种淡淡的笑,如今瞧着颇为凉薄,她道:“不是赶你走,是让你回家,毕竟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耗在这欢香楼吧?”顿了顿,她又道:“对了,回去之后还请宋姑娘多为欢香楼美言几句,莫让李大人总找欢香楼麻烦。”
宋离看着她,眸中闪过什么样的情绪,但最终都不见了,她道:“好,我去找他。”
言闭,也不再吃饭,转身便离开了。
最近,扬州城内的李大人家多了一位小姐,这位小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城中有不少公子想与之联姻。
木槿听着春杏报告宋离的话,神色有些恍惚,最后竟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自从宋离走后,她便总爱走神。
“小姐。”春杏对她挥了挥手。
“啊?”木槿回神,对上春杏疑惑的目光,她轻轻一笑,揉了揉太阳穴,道:“不必担心,我只是最近有些太累了。好了,天色已晚,你也快去歇息吧。”
“是。”春杏不好说她什么,便是只能离开了,然而很快,她又跑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信,道:“小姐,门外有位侍女给你送了一封信,看样子,像是李府的人。”
李府的人?
木槿心中突然有点害怕,拿过信,只见信封上赫然写着“木槿亲启”四个字。字迹娟秀,木槿最为熟悉不过了。
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打开了信封。
“朝生,木槿也,朝荣夕落。”
只有这九个字,依稀能感觉到她写字时嘴角的笑意。
木槿突然泪落满面。
她知道。
她竟然真的知道。
耳边能听见楼下百姓的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李家失火了!”
手中的信落到地上,木槿流着泪,却又突然扬起嘴角,像是笑了一般,可眼神却却是迷茫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姐!”春杏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凳子上坐好。
木槿迟钝地抬起手挥了挥,道:“你出去。”
“可是……”春杏看着她,咬咬唇,最终还是出去了。
木槿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耳边传来外面的声音:“真是造孽啊,李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全都烧死了!”
死了……
她的阿离死了……
木槿突然咬了下唇,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口中,是淡淡的咸味,也有一丝丝的苦涩。
她喃喃道:“阿离……不乖……”
在整个宋家,除了她的姐姐,朝生便只喜欢宋离,很喜欢。
宋离小小软软的一只,却懂得很多知识,她会教朝生写字,教朝生念书,陪朝生玩耍,下人欺负朝生时,她也会保护朝生。
所以朝生应该喜欢这样的宋离。
所以当九岁的宋离不小心落水后,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将她救上了。
可是,为什么宋母会说是自己推宋离入水的呢?就连那些下人们,也都是这样说。
她那么喜欢宋离,怎么会推宋离入水呢?
可是所有人都不信,就在宋母不依不饶,姐姐跪地求饶,宋父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言时,她偷偷溜去了后院,希望宋离能起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无论自己怎么喊她,她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宋离没有醒来,所以朝生和姐姐被赶回了妓院。
很快,便由另外一个男人将她和姐姐买了回去,带到了扬州。
他说,他叫李伏,受姐姐之托,好生折磨她们。
所以他便轻则骂,动则打。
后来,他醉酒了,弓虽了朝生,打死了姐姐。
再后来,朝生逃了出去,遇见了好心的鸨母。
她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木槿吧。”
又过了很久,宋父亡了,宋家在木槿的推波助澜下,渐渐衰亡了,而宋母和宋离果然不出所料地来到扬州投奔李伏。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李伏已经去外地了,而她们送出的信早已被木槿截下。
木槿看到宋母,便想起了姐姐,所以她忘掉了宋离的好,只记得宋母的坏和李伏的狠。
所以,她故意接近宋离,故意让春杏对宋母下手,故意偷走宋离治病的钱,故意让宋离爱上自己,更是故意让宋离去杀李伏。
可是在那么多的故意中,出现了无意。
她无意间,对宋离上心了。
可宋离死了。
那个对朝生好,喜欢木槿的宋离。
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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