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老皇帝的病越来越严重,商莹日日去看望,生怕他就死了——怕他死得太突然,什么也不给她留下。
毕竟商殊母家势力太大,如果没有老皇帝的支持,她早就败了。
商殊被初七劝着,倒也做足了表面功夫,时不时去请个安。
隔着明黄纱幔,老皇帝淡淡地问几句,声音沙哑。
商殊站在不远处,不卑不亢地应答着,抬头便见那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端着一碗药走过去。
五个月了,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但身子却还是同往日那般清瘦。
“陛下,该喝药了。”她柔声开口。
商殊目光一移,便看见女子没有血色的唇,已经初春了,可她的脸好似还和冬日的雪一样苍白,端药的皓腕纤细如柳枝。
“端过来吧。”老皇帝哑着声道。
“是。”她低顺着眉眼,撩起纱幔,顺从地走过去。
老皇帝喝了药,江寒便端着空碗离开了。
路过商殊时,她闻见了江寒身上淡淡的药味,似乎有几分苦涩。
“商殊。”老皇帝的声音传来。
“父皇有何吩咐?”她不急不缓地问,耳边传来珠帘晃动的声音,大概是江寒离开时撩动的。
老皇帝道:“半月之后的望春节,你要办好。”
“父皇放心,殊一定尽全力办好。”
商殊退出来,唇角抿出一抹冷笑。
老皇帝讨厌她,可论能力和才华,他又不得不承认她比商莹好太多,望春节诸侯来朝,事关重大,老皇帝只能让她来。
她走出寝殿,外头下了雨,不算很大,细细密密的,如女工手底下织出的网。
江寒在屋檐下避雨,身上披着一件裘衣,明亮的眸子凝视着雨丝,轻轻浅浅,仿佛那雨也落在了她眼里。
商殊突然很想走过去和她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行。
自从她不让她去请安,她们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唯有过年那天,在老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但商殊没有动。
她必须克制。
有些线一旦画下了,就不能逾越,因为越了,就不能再退。
所以她不敢动。
初三很快就来接她了,因为知道自家殿下不爱坐步辇,所以她只是拿了一把伞来。
好巧不巧,正是那把描了红梅的伞。
商殊接过时,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打开了。
不过一把伞而已——如今,这也只能是一把伞。
商殊打着伞走入雨中,没有提把伞再归还给江寒。
既然她不要,她又何必再送?
——
春望节那天,几乎所有侯爷都来了。
老皇帝虽然病重,却还是强撑着来参加了。他坐在龙椅上,被诸侯依次敬酒,不过因为生着病,所以他喝的是茶。
诸侯之后,便是诸位殿下。
按照惯例,应该是太子先,不过因为没有立太子,便是按照长幼次序来的,商怀死了,便应该由商殊第一个。
可老皇帝私底下吩咐过,让商莹第一个。
这分明是在暗示诸侯继承人啊。
商殊看着商莹端着酒杯敬酒,唇角微微一压,眼里似有不甚明了的笑意。
轮到商殊了。
她端了酒杯,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指尖捏着杯身,似是不经意间,手中的酒杯落地,声音清脆。
满座皆静。
下一刻,无数的士兵涌进来,将宴会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怒了:“竖子尔敢!”
商殊面不改色的,冲老皇帝微微一笑:“我祝父皇来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你!”
老皇帝看向四周王侯,却见他们大多数站起身来,站到商殊的后面,剩下的也没什么反应,就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的。
不知不觉间,那位三殿下已经笼络了几乎所有王侯。
大殿内剑拔弩张,可后宫却很安静。
江寒跪在佛堂里,闭着眼,拨动着一串褐色的念珠。
“娘娘,歇歇吧。”侍女端着饭菜进来。
她端的都是素菜,毕竟佛堂里怎么能够吃肉呢?
这是江寒特意嘱咐过得。
可……
侍女看着江寒夹起一块青菜,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忍不住劝道:“娘娘,您已有身孕,总吃这些素的怎么行呢?”
江寒垂下眼帘,不为所动,只是淡笑道:“无碍。”
“可您太瘦了,”侍女没忍住,多嘴道,“这样下去,对您肚子里的龙嗣不好的。”
江寒抬头看向神龛中的佛像,慈眉善目,嘴角含笑,似乎马上要为人间赐福。两侧点着昏黄的烛火,映在佛像眼中,似有淡淡的红光。
她低低地笑起来,喃喃道:“不该来的东西,总会走的。”
“娘娘?”
侍女没听清,江寒却不再重复,只是放下筷子,重新拨动起念珠,闭上了眼睛,脸上神色淡淡。
“娘娘,您不再吃点吗?”侍女惊讶地看着她。
江寒并未睁眼,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闻到了么?”
“什么?”侍女满脸疑惑。
“血腥味,”江寒似乎轻轻扬了下唇角,“要变天了。”
那一夜,皇宫血流成河,商殊登基为帝。
——
商殊坐上皇位后,开始清洗皇族和朝廷,凡是不安分的皇族或者大臣,她通通杀了。
总之,她似乎把一切障碍都清除干净了。
“您忘了一个人。”初七恭敬道。
“谁?”商殊翻看着奏折,漫不经心地问。
初七一字一顿道:“江贵妃。”
商殊动作微滞,似乎是毫不在意:“一个待在冷宫里的女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初七缓缓道:“她怀有龙嗣,七个月了。”
商殊淡声道:“尚未出世的婴儿,何惧之有?”
初七抬头,正视着她的目光,直言不讳道:“陛下,江寒是您的软肋。”
“胡说!”商殊霎时冷了脸,捏着奏折的手微微用力,“一个江寒而已,怎么会是朕的软肋?”
初七道:“既然不是,陛下为何不动手?”
商殊平静下来:“朕只是觉得没必要。”
“是没必要,还是不愿意?”
商殊哑言。
初七抬手行礼:“希望陛下莫要被一个女子所迷惑。”
她离开了,身后是一脸茫然的商殊。
那个女子,是她的软肋吗?
是夜,商殊去了冷宫。
后宫的女人要么被处死,要么被流放,留在宫里的,只有江寒一个。
这晚天色很好,江寒坐在院子里赏月,小腹隆起,但身子却格外清瘦,似乎风都能吹倒。
奇怪,商殊明明吩咐过冷宫的的宫女,要好生伺候她的,怎么还是瘦了许多?
月色如水,洒了女子满身,衬得她的肌肤白如冰雪。
她没注意到商殊的到来,商殊也没提醒她,就那么不近不远地看着,只觉得心里的烦闷一下消散了。
——是没必要,还是不愿意?
是不愿意。
不愿意那个女子受到半点伤害——她真的是她的软肋。
商殊没打扰女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赏月的女子回过头来,分明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她知道她在的。
可知道有什么用?
她转头,看着宫人端来一碗药。
商殊回到寝宫时,初七已经等着了,她似乎猜到她去哪儿了,开口便问:“陛下想好了么?”
商殊错开了目光,淡道:“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而已,不足为惧,没必要下手。”
初七长长一叹:“陛下,你太重儿女私情了。”
商殊垂眸不语。
她既然是她的软肋,她又如何能下得了手呢?
若真下得了手,就不是软肋了。
“一个女子而已,”她嘴唇翕动,“放便放了……”
她转过身,似乎是不愿意多说,只是轻轻一句:“杀了那孩子便是。”
初七淡淡一句:“陛下,太晚了。”
商殊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
商殊赶到冷宫的时候,江寒已经倒在地上了,边上几个宫人正挽着袖子要抬走。
“不许碰她!”她大喊着,丝毫没有平日里的从容与淡定。
宫人们连忙收回手,退到一边,见陛下疯魔的样子,也不敢留,匆匆行礼便离开了。
冷宫霎时便安静下来,天上的月儿微微一晃,藏了一角在云里。
商殊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却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挤出两个字。
“江寒。”
商殊看着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也有些难以置信。
分明不久前,她还看见女子在院子里赏月啊,怎么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就……就不在了。
“江寒!”她声音发颤,不由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女子搂进怀里。
怀中之人尚有余温,可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呼吸,那双溪水般的明眸再也不会亮起了——她走了,像是随风去追天边的月。
“江寒……寒儿……你别这样……”
商殊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已经太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些刻意的疏远淡去了年少的情愫,她已经和她渐行渐远。
泪水一点点浸湿眼眶,眼前女子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商殊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女子的脸。
“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想起很久之前,还是伴读的女子便对皇宫十分厌恶,于是搂住女子的腰,要抱她离开。
刚一用力,女子的手臂便直直的垂了下来,一条手绢轻飘飘的落下。
微风一吹,那落在地上的手绢翻了一个小角,隐约能看见素白的丝绢上绣着一枝红梅。
与那伞面上的一模一样。
一枝红梅,一段情丝。
原来,女子从未想断过。
只是有些情愫,不敢宣之于口,更不能公之于众。
只能藏在心里,在冷寂的夜里独自咀嚼。
商殊泪如雨下。
——
江寒还记得老皇帝送来圣旨的那天,滂沱大雨,他的父亲站在书房的窗户边,神色凝重,沉声道:“你必须入宫。”
“为何?”她含着泪,万分不解。
她的父亲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只有入宫,你才能成为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她看清了父亲眼中的色彩,浓墨一般的。
她恍然大悟,原来毫不起眼的父亲,竟然也是先皇后的手下。
“我当初入宫……”
江父道:“皇后仙逝,殿下身边需要一个挡刀的可信之人。”
难怪当初入宫之时,他的父亲叮嘱道:“要护好殿下。”
那时候,她是盾,毫不起眼地陪在她身边。
但现如今,她要做刀了。
江寒清楚,她就是商殊成大业需要的牺牲品。
但她还是应了,因为她知道那个孤傲冷漠的女子心中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而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她入了后宫,刻意模仿着商莹生母的样子,去接近老皇帝,去骗取他的信任。
谁会知道,她每日端给老皇帝的药里掺了毒?
没人知道,尤其是那人。
她不知道也好。
不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她见不得她难过。
当江寒端起那碗毒药时,竟不由自主想起了初见那日。
她忐忑不安地推开书房的门,抬头就对上少女璀璨夺目的眼睛,明媚如骄阳。
少女望着她,唇角微勾,似冰莲绽放。
“你生得真好看。”
她耳尖骤然一红……
江寒饮了毒药,倒在地上。
其实,初见那日,她想说,殿下,你也好看。
好看到她心心念念、甘之如饴。
虽死不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