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白伍下旨让宋君扶去巡察瓜州。
瓜州近月来有些干旱，朝廷拨了笔银子下去，为免被那些地方官员贪了，需要人去看着，所以宋君扶没有拒绝。
离开那日，天上下着绵绵细雨，叶轻在府门口为她送别。
宋君扶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突然很想伸手为她捂捂，可指尖抬起，却只是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襟。
她叹息道：“你既然得了风寒，就该在府里养病，何苦出来受寒呢？”
叶轻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看着宋君扶，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把一个香囊递了过去。
“大人，这是叶轻亲手缝的，愿您平安归来。”
她手中的香囊很精致，针脚细密，淡黄色的布面上绣着一朵紫色的木槿花。
宋君扶轻轻笑了一下，如冰雪消融一般：“多谢。”
她伸手去接，指尖轻触，一冷一热。
宋君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怎么不晓得抱个手炉？”
“有的，”叶轻柔柔道，“忘带了。”
宋君扶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轻轻一叹，把香囊握在手心，轻声道：“起风了，快回去吧，仔细病得更厉害。”
“叶轻目送大人离开就回去。”叶轻声音轻缓，似天边的一缕清风，然而目光却是很固执的。
宋君扶沉默了一下，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石板路，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那身姿单薄的女子目光缱绻，微起唇瓣：“大人，一路顺风。”
——
瓜州除了旱灾，又闹了匪灾，宋君扶原本最多三月便回的，竟因此迟了一个多月。
说真的，宋君扶在这几个月里过得很不开心，一方面是担心着瓜州百姓，一方面是……那人没有来信。
宋君扶寄了几封家书回去，但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信。
宋君扶有时候忍不住想，她会不会是病重了，所以才没有回信？
可来往的信使却说，叶轻早已康复。
所以，她是不愿意写吗？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什么，可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一日，宋君扶穿着便装巡察，路过一个街道时，香囊连同钱袋被一个男子抢了，虽然最后让官兵追回来了，可香囊却也不小心弄破了，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
一些花草的粉末。
一片辟邪的桃木。
一颗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一刻，所有的情绪都明了了。
宋君扶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想叶轻。
也许这思念来得并不强烈，可它就如同江南的细雨，柔柔绵绵，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渗透了心田，仔细一深究，乃是午夜梦醒时，眼角的一滴清泪。
宋君扶买了一支上好的玉簪，玉白色的。
她想回去就拿着这支玉簪和叶轻讲明心思，虽然她不知自己为何动心，但她不想沉默。
她从来都不是习惯沉默的人。
皇宫内，白伍看着跪在下头的送信人，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封书信——宋君扶写给叶轻的家书。
倒是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深情之言，不过是很平淡的问候，可白伍还是读出了宋君扶的那份心思。
以宋君扶的性子，能主动给人写信，光凭这一点，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吗？
他的大人是真的动心了。
对那个毫不起眼的女子动心了！
白伍神色阴沉，忽而一勾唇，指尖一松，那信纸轻飘飘的落下，随后被他一脚踩住。
“叶轻可有送信去？”
送信人摇头，道：“自从送出三封信都被截下后，她就不再送信了，只是时不时问问我大人的近况如何。”
“她倒是识趣，”白伍冷笑，随后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她的病……”
送信人想到被换掉的药，心有不忍，但还是道：“好不了了。”
白伍垂眸，漫不经心道：“大人快要回来了，那叶轻留不得了。”
送信人心里一惊，但却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道：“是，她……她活不过三天的。”
——
宋君扶回来时，府里已经高挂白绫。
下人们说：“夫人病逝了。”
宋君扶茫然地站在院子里，手中的玉簪像是一下变成了千年寒冰，自指尖凉到了心底。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信使不是说她安好么……怎么会……不在了……”
满目的白绫像是冬天的雪，凉风吹过，飘飘扬扬。
她捂了捂心口，想知道哪里是不是很痛——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下人，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喉中似乎堵了块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大人请节哀顺变。”管家见她沉默，便走过来劝道。
宋君扶看着他，表情木然，许久之后，她去了叶轻的房间。
叶轻的房间是当初的婚房，可因为宋君扶从没有在里面住过一夜，所以里头的摆设是否如旧，她并不知道。
她只是看见了花瓶里插着的一枝木槿花。
倒也还算是鲜艳，只是香味已经很淡了。
她喜欢木槿花吗？
宋君扶不知道。
也许，当初应该问问的。
侍女阿元抱着几本薄薄的书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满脸的泪，见到宋君扶也不行礼。
她是恨宋君扶的吧？恨宋君扶的无情，恨宋君扶的冷漠……宋君扶不怪她，毕竟自个儿的确不好。
“你抱的什么？”宋君扶动了动唇，嗓音微哑。
“小姐的一些遗物，”阿元冷冷地看着她，“不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不值得大人费心。”
“给我瞧瞧……可好？”
阿元想拒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给了她。
这是叶轻写的随笔，写得很随意，但字迹娟秀工整。
——今日是大人的生辰宴，我做了香囊，想送给她，可我不敢。不送也好，那么寒酸的东西，大人怕是不会喜欢的。
——大人求娶我了，她是心悦我吗？好想问问大人还记不记的，几年前，她把迷路的我从皇宫里送出去的事。但大人公务繁忙，怕是早就忘了。可我记得很清楚，夜里一闭眼，总是想起大人一袭白衣的样子。大人没有笑，可大人很好看。
——新婚之夜，大人走了，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今日为大人研磨，墨香混了茶香，在空气里弥漫，可我还是闻见了大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像木槿花一样。我喜欢木槿花。
——今天下雨了，大人没有带伞，会不会淋湿啊？我想去送伞，可大人说过，要我安分些。我不能僭越。
——这么晚了，也不知大人吃饭了吗？我好想等大人回来，可大人大概不想我等她。
——我好开心，大人说今日的芙蓉糕好吃，她不知道那是我做的，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明日是阿娘的祭日，想要大人陪我去。可大人好似不喜。罢了，是我僭越了，我应该安分些。大人喜欢安分的人。
——大人为我涂药，还说不许旁人欺辱我。她是有一点心疼吗？
——大人喜欢的人，该是陛下吧？陛下相貌堂堂，无论身份还是才华，都和大人极配。
——大人，你能不能不要喜欢陛下啊，陛下日后会有后宫三千佳丽。可叶轻只会有你一个。
——我终于把香囊送给大人了。
——我给大人写了几封信，她都没有回，大概是觉得我不安分了吧？她那么繁忙，我不该拿这些俗事打扰她的。
——信使说大人一切安好，这便足够了。她回不回我的信，都无所谓的。
——听闻瓜州多匪，大人千万要小心啊。
——我好想大人，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今日又咳出血了，阿元很着急，我倒是无所谓，若是阎王爷真的要我死，跟他走就是了，一条贱命而已。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大人一面。
——送给大人的香囊里，我放了颗红豆，我知道这僭越了，可我觉得大人不会发现的。
——其实，我想大人发现的。可大人发现了，怕是要生气吧？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天，我大概真的要走了，只是见不到大人最后一面了，我有点不甘心。
——我真的好不甘心。
——我死了，大人会难过吗？我不愿大人难过。
——我想，大人应该是不会难过的。可是她能不能，哪怕只有一点点的难过呢？一点点就好了。
——做人或许真的不能太贪心了，我原先只想大人能看看我，可成亲后，又想要些别的。我太贪心了，其实能和大人成亲，已经足够了。我要学会知足。
——我太贪心了，所以老天爷不让我陪在大人身边了。
——愿大人往后遇良人，余生欢喜。
——大人，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稍微迟一点遇良人啊。
——还是早一点吧，大人身边应该有个照顾的人。
——大人，空闲之余，可否想想叶轻呢？
——愿大人余生平安喜乐。
泪水夺眶而出，染出一片墨迹，“喜乐”二字成了模糊的一团。
宋君扶动心了。
但太迟了。
余生无你，如何欢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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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请君轻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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