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又被太后宣去了。
甫一进屋，那些宫女便退了个干净，太后捻着一串念珠，缓缓睁开了眼，目光如深潭。
“你病好些了吗？”关心的话语，可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在乎，一双眸子深邃极了，像是一下就看出了长忆心里的想法。
长忆垂首，低声道：“好、好些了。”
太后拨动了下念珠，不紧不慢道：“既然好些了，就去见见陛下，身为皇后，却整日躲着陛下，这像什么样子！”
长忆沉默着，没说话。
太后知道她的心病，淡道：“陛下心里有谁，这不重要，毕竟眼下，你才是她的皇后。赵国近日有些不安分，平国需要灵国。”
许久后，长忆动了下唇：“……是。”
太后又道：“长忆，你进宫几年了？”
长忆小心翼翼道：“四年了。”
“四年了——”太后一声长叹，随后目光变得严厉，“四年了，可你却依旧没有生下一个孩子。长忆，你是身子不好吗？”
“不、不是。”长忆动了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沉默地接受说教。
当今陛下虽然也为女子，但灵国有一药，名“奇嗣”，长于断崖处，女子食之后，无论是和男子欢好，还是和女子欢好，都会有孕。
太后乃是长忆的亲姑姑，未入宫前，是平国的公主。彼时平国战败，太后作为和亲公主，被送给了当今陛下的生父。
先皇只爱当今陛下的生母，接下太后，也不过是为了两国和平，而且那时候，云舟的生母已经亡故了。不过因为不喜欢，太后被灌了避子汤，所以终生不孕。
不过太后也因祸得福，先皇对她心怀愧疚，倒是对她挺好的，甚至临死前，还留下遗诏，让她做太后。
为了两国能一直友好，太后又建议把长忆送来，而且一直希望她能生下一男半女，甚至暗地里，在长忆的饭菜里掺了不少奇嗣。
“你没有问题，陛下也没有问题，那这子嗣……”
“许是缘分未到。”
“缘分？”太后掀了掀眼皮，显然对于她的说辞很不悦。
长忆低着头，乖顺道：“长忆一定努力，早日让姑姑抱上孙子。”
太后这次稍稍好了脸色，淡淡的道：“不久前有批秀女入宫，其中有一女，容颜姝丽，与你不相上下。长忆，你身为皇后，千万要小心提防啊。”
“是。”
“去吧。”太后阖上眼，继续拨动念珠。
长忆起身，走到门口时，却被太后叫住：“长忆，莫要忘了，你姓花。”
长忆抿了下唇，道：“长忆一直记得。”
——
长忆本不叫长忆，她姓花，名犹白，是平国的公主。
平国只是个弹丸之地，但地处要塞，被不少国家觊觎，靠着和灵国联姻才能支撑到现在。在先皇死后，为了维持关系，平国又送了长忆来和亲——这也是先帝定下的婚约。
长忆还记得初见云舟的那天，阳光明媚，正是牡丹花开之际。
她忐忑不安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就看见那灵国的皇帝站在台阶上，穿着明黄龙袍，面容精致，清贵冷艳，眼里似乎含着冷漠和不耐烦。
长忆走上台阶，恭敬地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
她冷声道，目光看过来，却一下愣住了，似乎是难以置信一样，许久之后，唇角有了笑意。
长忆那时只觉得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毕竟平国公主甚多，选她来和亲，也不过是因为她生得最好看。她原以为这灵国的新皇年少有为，却原来，也是个贪图美色的俗人。
长忆有些失望，她那时不过十六岁，还不懂的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云舟一下就察觉了。
但云舟并不生气，反而淡笑着问：“你叫什么？”
多可笑啊，连自己联姻对象的名字都不知道。
长忆越发对她失望，但碍于身份，还是不得不答：“花犹白。”
“是‘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里的‘花犹白’吗？”云舟语气温和，“倒是好名字。”
不等长忆说话，她又兀自一叹，似乎有些惋惜：“可惜这名字太素了些，不如唤做‘长忆’？‘长相思兮长相忆’的‘长忆’。”
当时太后也在场，闻言脸色稍稍一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里闪过冷意，但碍于身处如此重要的场合，终究是一言不发。
长忆那时倒没什么想法，只觉得陛下赐名，代表着对自己的重视，于是不由有些欢喜：“多谢陛下。”
云舟笑得温柔，主动牵起长忆的手走上台阶。
那日春光正好，长忆偏头，就看见女子如玉的侧颜，明艳得不可方物。
云舟在三日后举行了封后大典，仪式庄重而盛大，她甚至还为此大赦了天下。
是夜，在那燃着红烛的椒房殿内，云舟用喜秤挑开了鲜红的盖头，望着她的目光很是痴迷。
“阿忆……”她喃喃着，“我爱你……”
平国民风开放，男女皆是热情而奔放的，可面对如此直白的话语，长忆还是害羞了，她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泛起红色，宛如春日里的桃花。
“陛、陛下。”她有些羞涩的开口。
云舟轻轻一笑，端来合卺酒，与她交杯而饮，眼里洒满了烛光，温柔的如三月春水。
“阿忆，你是我唯一的皇后，是我唯一的妻。”她好似醉了，眸子里泛着淡淡的水光，可语气却很坚定，仿若承诺一般。
云舟果然待长忆好极了。
成亲后的日子里，虽然云舟按着规矩纳了不少人入宫，可她从来没有去过，晚上要么留宿宛凤宫，要么留宿书房。
按照规矩，皇后应该要学习礼仪，但因为长忆随口抱怨一句“累，不想学”，云舟便纵容她了，下令她可以不用学习灵国礼仪。
长忆曾经想看南方的烟雨，云舟便与她微服出宫，去了南方游玩。烟雨蒙蒙，她亲自为她撑伞，牵着她走过雾气淡淡的小巷。
上元佳节，长忆想吃元宵，云舟于是挽起了袖子，亲自为她做了一碗元宵，甚至还包了一枚铜钱逗她开心。
大臣们为此十分苦恼，甚至还上书说长忆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不过云舟并没有理会，而那上书的大臣也被太后惩戒了。
虽然在外人看来，云舟爱惨了长忆，可长忆十分委屈，因为成婚多年，云舟压根就没有碰过自己，一次也没有！
那怕是新婚之夜，她也没有！
那夜，她大着胆子去解云舟的衣裳，却被云舟一把按住了手，她道：“今日大典，仪式繁琐，阿忆该是累了吧？我们还是先歇息吧。”
语毕，她掀起锦被躺在床上，背对着长忆，就那么睡了过去。
之后的无数多个夜里，云舟都是如此，背对着她，头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搞得长忆就跟“守活寡”了一样。
长忆一直以为是云舟的身体不行，也不好意思和太后讲，只能明里暗里暗示云舟去看看太医。
直到半年前，长忆在云舟的寝宫里不小心翻出了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穿着白裙，明眸皓齿，温雅如兰，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写着什么，嘴角隐约含笑，美得好似天边皎月。
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长忆在私下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画中的女子名“闻意”，是云舟以前的伴读，在云舟二十岁那年因病去世了。
那一刻，长忆终于明白了云舟对于自己的喜欢——她只喜欢自己的脸，因为同闻意太像了。
也许新婚之夜，她喊的也是“阿意”而非“阿忆”。
长相思，长相忆。
思得非她，忆得非她。
终究只是长忆的一厢情愿罢了。
——
连房都没有圆，能有个屁的孩子啊！
云舟如此想着，心里有些烦闷，一路上都冷着脸。
她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眉眼细长，鼻梁高挺，轻笑着时，有几分温婉的感觉。可她并不贤惠，也不淑女，只稍稍稍一挑眉，便有了几分英气，明艳如牡丹。生气时就显得很威严，同闻意一点也不像。
所以，云舟待自个儿好，大概是为了让她多笑笑吧？毕竟她笑起来，和闻意是那么的相似啊。
云舟最近已经很少来宛凤宫了，倒不是她不想来，而是长忆故意躲着，不想见她。
长忆那时还有着平国公主的傲气，想要的是真心实意的好，接受不了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所以她赌气装病，不肯见她。一开始云舟还比较关心，可自打那秀女入宫后，她就鲜少来了。
本来这所有的关心和爱意都不该是自己的，她怎么还能如此的任性呢？
长忆自嘲地笑了一下，镜中之人的眼中似有了泪光，可转瞬即逝。
那新来的秀女被封为了良妃，长忆见过几次，长相虽然不怎么像闻意，可性子温婉，动作轻柔，大概和那闻意像极了，所以云舟才喜欢她的吧？
长忆解下平国女子常用来束发的发带，拿起玉簪，不太熟练的学着灵国女子那样，挽起了发。
她看着镜子，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镜中的人亦是一笑，眼若秋水，眉如远山，温婉而淡雅。
“小荷！”她喊了一声。
“娘娘有何吩咐？”侍女快步走进来。
“小荷，去请陛下来，就说，就说——”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妥协了，“就说本宫想她了。”
小荷惊讶地看着她，但很快又笑着应了声，马上去办了。
长忆依旧面带微笑，这笑容和她平日里的不同，可云舟约摸是欢喜的，因为很像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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