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不久来了。
“父皇。”
沈流云拉着迟默向他行礼。
老皇帝不过才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苍白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颜，他抬抬手，示意迟默二人起来:“听闻默儿先前落水了，可曾有何不适？”
迟默略微低头，乖乖的回答:“默儿没事，多谢父皇关心。”
沈流云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在小傻子变傻之前，她是老皇帝最聪明的孩子，虽然沈流云儿时几乎都跟父亲住在边关，可对于小傻子的事也听说了些，传闻老皇帝对她宠之入骨，甚至还将一些政事交给她处理，而她也几乎件件都能处理好。
可惜直到沈流云嫁进宫里后，她才知道，老皇帝喜欢的只是聪明的小傻子，而非变傻后的她，至少，如果不是因为他时常苛责小傻子的话，小傻子是不会在见到他之后就胆怯乖巧的。
老皇帝咳嗦两声，目光微微下移，看见迟默光着两只脚后皱眉了，“你怎么不穿鞋？”
小傻子还没回答，就看老皇帝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沈流云身上了，质问道:“你身为默儿的妻子，怎么不好好照顾她，你难道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吗？”
是了，小傻子在九岁那年落水后，不仅变傻了，就连身体也变得不好了，每逢换季必定生病。
沈流云跪在地上，没有任何辩解，只是说:“是流云的不是。”
老皇帝倒也会顺杆爬，很快就说:“既然知错了，那就去领三十个板子吧。”
沈流云低头，顺从的说:“是。”
小傻子见沈流云被罚，当即就慌了，直接就跪了下去，说:“父皇，是默儿的不是，不关阿云的事，你不要罚她，要罚就罚默儿吧。”
老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悦的看着她。
沈流云知道老皇帝对于小傻子的求情很不满，便是悄悄拉了迟默一下，对她小声说:“你不许说话，要不然，我就……就……就生气了。”
她原本想说不要她的，可一想到小傻子先前的样子，也就将话给咽了回去，换了另一套说辞。
告诫完小傻子，沈流云又对老皇帝说:“此事皆是流云一人的错，流云甘愿受罚。”
小傻子虽然没说话了，却是用愤愤的眼神看着老皇帝，惹得老皇帝脸色沉了几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小傻子一眼就走开了。
沈流云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
她知道为何老皇帝总是频繁的罚她，因为老皇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想来不久就会归西，他想尽快找到虎符，在死之前用它做一番安排，免得他死后众子相残。
沈流云挨板子时，迟默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断的叫打板子的人轻点，可她哪里知道，这些人都受过老皇帝的指示，有意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因为小傻子握着她的手，所以每一次板子落下时，她都会下意识用力捏紧小傻子的手，她怕伤到了小傻子，便是要松手，可那个小傻子却是固执的拉着她的手，很倔强的看着她。
她心下一软。
虽说亲人已故，沈家已散，可终归是有人念着她的。
沈流云只是个女儿家，三十大板打完时，她已经昏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迟默冷冷的看了大板子的人一眼，然后抱着沈流云径直离开了。
沈流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外面下着雨，风也很大，吹得走廊上的灯笼忽明忽暗，好像下一秒就会落在地上，窗户上了映些的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影子，黑乎乎的一片，宛如一块不透光的黑布，将整个屋子都给照了起来。
沈流云突然有些害怕了。
“阿云？”边上的迟默睁开眼，朦朦胧胧的喊一句。
沈流云偏头看向她，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她是趴在床上的，以致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我吵到你了？抱歉。”
小傻子打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睡眼，迷糊的说:“没，没有，我本来也没睡着。”
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沈流云忍不住笑了笑。
小傻子略微起身，问道:“阿云你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再给你上点药？”
“先前是你给我上的药？”沈流云有些惊讶，这种事情不是该宫女来做的么，怎么这个小傻子会……
小傻子点点头，“有什么不对么……你放心，我在为你上药之前已经找初三学过了，而且你当时都没有任何反应，想来是不疼的。”
她当时还昏迷着，如何能有反应呢？
这小傻子可真可爱，沈流云失笑，对她轻声说:“你过来一下。”
迟默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的凑过去了。
沈流云抬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里有笑意:“阿默，你真好。”
小傻子偏头，痴痴的笑着。
第二天，二皇子迟应提着厚重的礼品来了。
老皇帝共有四男四女，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是先皇后所生，但大皇子在小傻子落水之后就因病去世了，四公主和六公主被送去和亲，五皇子幼年时摔断了腿，只能终日坐轮椅出行，而七公主和八皇子还很年幼，是以老皇帝虽然没立太子，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皇位迟早是二皇子的。
沈流云的伤虽然很痛，但毕竟只是皮外伤，再加上宫里的药都是极好的，所以她勉勉强强能下床迎接，只是不能坐而已。
迟应大概是知道这点的，所以他也没坐。
“不知二哥前来所为何事？”沈流云露着虚假的微笑，开始了日常的客套。
迟应对着她恭恭敬敬的作揖道歉:“我来是为了替小七向你道歉了，小七年幼懂事，害得你被父皇责罚，不过你放心，我已奏明父皇，让他惩罚了小七，还望你莫要生气。”
迟应是所有皇子中性子最温柔的一个了，从不打骂宫人，他今日穿着青竹长袍，腰间挂着枚紫玉，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儒雅的浅笑，一双眸子流露这真挚的歉意。
其实如果没有老皇帝从中作梗的话，沈流云嫁的应该是眼前之人，因为她二人的母亲是手帕交，曾为她们指腹为婚过。
沈流云以前见过迟应几次，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很温柔的哥哥，可惜这半年来，她已经彻底将他看穿了，那家伙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七公主的生母死后，她就被交给了迟应的生母云妃抚养，牺牲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来树立自己公正的形象并且讨好她，对于迟迎来说是再好不过了的。
不过他既然都做了，沈流云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便是说:“多谢二哥了，不过小七既然是无心之失，那就请二哥想父皇求求情，意思一下就行了，不必太过认真。”
迟应的表情微微一僵。
是了，八皇子虽然因为作风问题不受宠，但七公主可是深得老皇帝喜欢的。迟应只想着为自己捞一个明利温和的形象，却忘了老皇帝压根就不喜欢那种人，他喜欢的是老谋深算，奸诈狡猾的人，是以七公主十分对她的胃口。
最重要的是，没人规定过君主一定是男子。
但迟应不愧是个厉害的主，表情立马就恢复了，温润的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二哥，二哥。”迟默风风火火的跑进来，站在迟应面前，摊开手，对他说:“二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啊？”
迟应摸摸她的头，很宠溺的说:“二哥这次来了匆忙，忘了准备，下回一并补给你好不好？”
迟默不悦的嘟着嘴，“不行，我现在就要。”
沈流云上前一步，拉住小傻子，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对着迟应说:“阿默不懂事，让二哥见笑了。”
迟应笑着说:“都是自家兄妹，谈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呢。”
他看向迟默，将腰间的紫玉解下来，递给她:“二哥现下什么也没有，也就只有这块玉值些钱，送给三妹当做礼物吧。”
迟默拿着玉左看右看，不满的说:“二哥可真小气，送我块玉，既不能玩，也不能吃的，有什么用。”
迟应听了大笑:“三妹可以将这块玉典当了，然后就能换钱来买吃的和玩的了。”
迟默嘟囔一句:“好麻烦。”
迟应又逗留了一会，然后走了。
沈流云看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玉敲核桃的小傻子叹口气，这小傻子也真是的，那么值钱的玉用来核桃，可真是暴殄天物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位二皇子也是的，小傻子都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不相信，还要用玉来试探她，看来老皇帝快要死了这件事是真的刺激到他了。
或许，七公主和八皇子将小傻子推进河里这件事，迟应也参与了，再不济，也是个策划者。
沈流云揉揉眉心，这皇宫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难怪爹爹要在她母亲死后会把她接到边关，那虽然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可是却没有勾心斗角，那些士兵待她也如亲人一般，会抓鸟儿来逗她玩，会在捕到鹿后将最美味的大腿肉留给她。
“阿云，吃。”
沈流云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人。
小傻子像献宝一样将手里的核桃捧到她面前，乳白色的核桃在白如凝玉般的手心显得很晶莹，阳光从窗外落进她眼里，衬的那双眸子如溪水一般的清澈，一下就能望见底。
她轻轻一笑，玉手拿起一块核桃放入嘴里，眼里闪着些许泪光。
“阿云怎么哭了，核桃不好吃吗？”小傻子伸出一只手，笨拙的为她擦着眼泪。
沈流云握着她的手，向她摇摇头，“很好吃，谢谢阿默。”
小傻子展颜一笑，眼里闪着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芒。
沈流云微微一怔，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树又一树的灯笼，梦幻的灯光洒在对面的女孩身上，她穿着素白的裙子，白皙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目光懒懒的，很不起眼，可她却是今晚的主角。
三公主八岁那年，湘河水患爆发，她随口出了五条计策，很快就解决了水患，老皇帝欢喜不已，于是为她举办了一场宴会。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三公主，不久后她就随父亲去边关了，再见时，那个狡黠的公主显得很单纯，撩开盖头便要亲她……
小傻子摇了摇她的手，“阿云，阿云，你怎么了？”
沈流云回过神，冲小傻子笑笑，说:“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是很不好的事么？”
沈流云揉揉她的头，笑着说:“是好事，我想起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小傻子眨眨眼，好奇的问:“什么人？”
沈流云偏头亲了小傻子一下，轻快的说:“你猜啊。”
两个月后，老皇帝彻底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虽然这两个月来他时常找沈流云的麻烦，可当二皇子提议说要去白云寺为老皇帝祈福时，她还是同意了。
白云寺离京城并不远，来回也就一天半的路程，所以在当天黄昏时，他们到了白云寺。
现在虽说不算很晚，但也不算早了，是以祈福大会安排在明天。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就连坐着轮椅的五皇子都来了，因为时常待在屋子里的缘故，五皇子的皮肤很白，病态的那种白，他不爱笑，所以总是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迟应随口说了几句就让众人回屋休息了，说是明天的祈福大会很忙。
沈流云应答着，拉着小傻子回房，嘴角有冷笑。
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问题，这位二皇子可真是虚伪。
一般来说，睡觉都是要脱衣服的，但今天晚上沈流云却是和衣而睡的，就连小傻子，她也都没让他脱衣服，小傻子问及原因，她随口敷衍了几句就睡下了。
小傻子虽然很不解，可她已经习惯听她的话了，所以也乖乖的躺下睡了。
大约是夜里子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打斗声，沈流云立马就醒了，摇摇身边的人，“阿默，醒醒。”
“怎么了？”小傻子一脸不情愿的睁开眼。
“快走。”
她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一个黑衣人提剑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朝着迟默杀来。
嘭！
一人破窗而入，手中剑一横，挡住了黑衣人的剑，是初三，她说:“你们快走。”
现在不是墨迹的时候，沈流云想也没想就拉着迟默冲出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小傻子被拉着狂奔，却还是一脸的疑惑。
怎么回事？二皇子造反了呗。听说几天前老皇帝拟定的圣旨，让七公主继位，这件事一定刺激到了迟应，他狗急跳墙，所以才有个今晚这出，而且估摸着七公主现在已经挂了。
虽然沈流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来不及解释，只是说:“你不要说话，跟着我就是了。”
小傻子当真就不在说话了。
白云寺沈流云来过几次，也还算是熟悉，所以很轻松就带着小傻子从后门离开了。
后门出来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子，今晚月光很好，所以林子里的事物看的很清楚，方便沈流云二人能看清小路下山，可也是坏事，至少对于要杀她们的人来说，可以很轻松的找到他们。
跑的急了，身体不好的小傻子突然突然摔在了地上。
沈流云赶紧将她扶起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听力很好，她能听见不远处一群黑夜人搜山的声音，回头望去，一大群的黑衣人正举着火把找人，火光冲天，照的树林亮极了。
按说小傻子已经傻了，对二皇子没有任何的威胁，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的找她，除非他的真正不是小傻子，而是……
沈流云突然停下了，将小傻子拉到一个隐蔽的树丛后面。
“阿云？”小傻子不解的看着她。
沈流云将腰间的一个香囊塞给她，严肃的对她说:“阿默你记着，你待在这里不要动，直到明天中午的时候才下山，拿着这个香囊到宿阳山山脚的茶馆找一个叫许二的人。”
她说完就要起身离开，衣角却被抓住了，她回头，冲小傻子一笑:“你放心，我会在墨痕宫等你的，你做完这件事就来找我吧。”
她低头，亲了一下小傻子的额头，转身消失在也树林里。
迟默蹲在树丛后面，将手中的香囊攥得紧紧的，眼里一片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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