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半,鬼门开,大红花桥抬进来。点红烛,拜冥台,鬼王走到婚房外。
楚云坐在花桥里,手中捏着苹果,不时用几分力,指尖微微泛白,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由于害怕。
她是鬼王的新娘子。
村人说,今日七月半,她须出嫁给鬼王,否则村里不安。
也不知谁说得,反正村里总有这么个传言,凡是眉心生红痣的,就是鬼王妻,十八岁那年,须嫁给鬼王,否则村里不安。
巧了,楚云眉心有红痣,今年正好十八。
突然来了一阵风,吹起了车帷,楚云掀起盖头瞧了一眼,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树林,周围浓浓白雾。
如今这林子中只她一人,村人害怕,抬她来这儿后便走了。
她不敢走,毕竟爹娘还在村长家里头“住着”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突然晃动了一下,被人抬了起来,尖细冰凉的声音传来:“起轿。”
楚云惊呼了一声。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夫人莫要怕,咱们一会儿就到地府了。”
这声音来得太突兀了,楚云霎时白了脸,她颤着手掀开盖头的一角,想撩开车帷看看。
刚一伸手,轿子猛得一颠,她不由向后仰去,头磕了一下。
随即响起那声音,似乎有些急躁:“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摔坏了夫人,你们可赔不起。”
言闭,轿子立马平稳了许多。
经此一事,楚云也不敢乱动了,只能捏着衣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楚云的心怦怦乱跳,随即看到一只手伸到盖头下面。
这手纤细修长,却又惨白惨白的,像寒冬屋檐下的冰棱。
“夫人,”清冷的嗓音响起,“该下轿了。
楚云下意识把手搭上去,触感冰冷。
来人牵着她往外走,楚云下了轿,却又想到先前因轿子颠籁而掉落的苹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鬼王看出她所想,轻轻宽慰道:“无碍,地府不兴凡人那套。”
鬼王握着楚云的手,慢慢走着,楚云只能看见来人脚下的一双百鬼抬棺靴。
大抵走了一柱香,鬼王停下来,轻声道:“该拜冥台了。”
须臾,一个苍凉的声音自高处传下,缥缈而冰冷。
“一拜。”
楚云依言弯腰。
“再拜。”
她于是再拜。
“三拜。”
她俯身拜下。
楚云看不见,可鬼王看得清楚,那刻了彼岸花的冥台上出现两个名字,一个“阿云”,一个“阿阎”,而后生出一根血红的线,将两者连在一起,却又在下一刻,断了开来,名字慢慢糊模糊,直至不见。
似有幽幽地一声叹息自高处传来。
“痴儿。”
楚云隐约听见了这两个字。
鬼王无甚表情,只是轻声道:“该进洞房了。”
楚云心中莫名一紧,却还是任由她牵着走。
没过多久,鬼王停下了,扶着楚云坐下,片刻之后,她亦坐在楚云身旁。
楚云正想着她何时撩盖头,却听见她轻轻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二
这故事没甚有趣的,同其他一样,亦是许久前,这地府换了新鬼王。
这新鬼王乃是一位极年轻的女子,不大待在阎王殿里,总爱到奈何桥去瞧瞧那些形形色色的鬼。
喝孟婆汤,上奈何河桥,于大多鬼来讲,都是不愿的,然而无论怎么闹,最终都会走这一趟,或自愿或强迫。
直到那一日,来了个极为奇怪的女子,一袭梨白长袍,眉心一粒红痣。
“我不愿投胎,鬼王大人可能允许?”她停在鬼王面前,说得坦然。
鬼王诧异道:“你认得我?”
女子道:“曾听道长言,鬼王大人穿百鬼夜行袍,着百鬼拍棺靴。”
的确,鬼王并未掩盖身份,不过到这儿的鬼鲜少有心思去关心一个坐在桥旁的女子——他们更关心如何不去投胎。
“为何不愿投胎?你可知,你眉生红痣,想来是有大造化的,转生几次,没准福报够了,可位列仙班。”
女子却道:“无甚意思。”
鬼王好奇问:“你心有执念?”
女子轻声道:“是,有执念,很大的执念。”
鬼王道:“可是有关你夫君之类的?”
“算,也不算,“女子顿了一下,缓缓道,“那人只是我心上之人,尚未开口表明。”
这样都愿意等,鬼王想,自己大抵是有几分感动的吧?
她遂道:“那我准你等那人一甲子,可好?”
女子忽而问:“我能否一直留在地府?”
鬼王有些诧异:“若是等到了,你不随你心上人一并入轮回么?”
女子低声道:“我大抵是等不到的。”
莫不是魂飞魄散了?
鬼王不再问,只道:“鬼魂不可长时间留在地府。”
女子道:“我只在三生石旁站着,绝不乱走。”
鬼王忽而起坏心思,恶劣地道:“你若从奈何桥上跳下去,就可永远留在地府。”
这自是鬼话,但凡鬼入地府,皆会被鬼差告诫过不可沾忘川河水,沾之便会魂飞魄散。
女子却好似不知道这个,只是淡淡一句“多谢”,而后便走到奈何桥边,一跃而下。
“你疯了!”
鬼王大惊,化为一束流光冲向女子,总算在最后一刻救下了她。
鬼王将她带到阎王殿,叹息一声,道:“怕了你了,罢了,日后你便留在阎王殿做个鬼差吧。”
鬼王捉了女子的手,按在生死簿上,上头随既出现女子的名字——阿云。
鬼王握了狼豪,大手一挥,勾去了这两个字。
“多谢大人。”
女子由于是鬼王留下的,便待在她身边服侍。其实也不是什么重活,不过是为鬼王收拾下屋子,整理下衣裳。
鬼王偶尔会道:“你若是觉得腻了,我可以把你的名字重新写在生死簿上,送你入轮回。”
女子定定地看着鬼王,似乎有话要讲,可最终只是幽幽的一声叹息,像是枝头上将化的那一抹薄雪,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难过。
鬼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瞧着女子的脸,竟觉得心里很闷,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最终只道:“帮我研研磨吧。”
女子点头,素白的指尖握住了磨块。
朱砂无香,但鬼王总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是女子的体香。
这可奇了怪了,死了的人还能有体香?
鬼王觉得奇怪,但懒得问,直到一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口提了一句:“你身上的味道倒同许久之前长在三生石旁的一株云草极像。”
这云草吸凡人之执念长成,通体玉白,独顶尖一点朱砂似的小花,鬼王还曾为其浇过灵水,后来这云草化为人形,照规矩去轮回了。
十世轮回,云草成仙。
这是历来的规矩。
女子淡淡一笑,并不回话。
有时,鬼王也会聊到女子的那位心上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子会放弃投胎的机会,甘愿留在地府,难不成,女子的心上人是地府的鬼差?
可女子总不愿多说,只是道一句:“我心上人是位极好的人。”
鬼王心里有点不舒服。
可还是什么也没说。
女子就这样陪了鬼王百年,直到那一日,鬼王领着女子去三生石旁巡视——鬼王不大爱来三生石,尤其是云草离开后。
三生石可望三生,周围的土地不知融了多少泪水。
鬼王到三生石时,随便一瞥,却见三生石一亮,映出了女子的前世一一一株云草。
那一刻鬼王似明白了什么,转身看向女子,惊讶地道:“你是……云草?
她微微瞪大了眼:“……那你说得……心上人……”
女子沉默了一下,忽而鼓足勇气,亲上了鬼王的唇,一触既离。
“心上人……心上人自是那个以灵水养我百年的阎王……”
她似要哭了,却又偏偏扬着唇角。
鬼王回忆着唇上的感觉,心中情绪翻涌。
那一日,冥台上生出了朵朵彼岸。
冥台生彼岸,鬼王动凡心。
三
忽而一阵风来,桌上的蜡烛灭了。
鬼王柔声道:“莫怕。”
言闭,她起身,重点燃蜡烛,再次回头时,只看见红盖头微微摇曳。
“后来呢?”楚云轻轻问。
“后来……”鬼王定定地看着女子,似有叹息,“鬼王不许动凡心,后来天界来人,强行送了女子入轮回,鬼王……鬼王自然还是那个鬼王。”不过挨了三千打魂鞭而已。
楚云不知怎得,竟有些想哭。
“天要亮了,你该回去了。”
楚云惊了一下:“您不要我?”
传闻只有未被看上的女子,才会在第二日被送回去。
鬼王缓缓道:“并非。”
并非看不上,而是不敢看,不能看。
这是你最后一世了,下次,你该是已登仙界了。
从此山高水长,再难相见。
一声鸡鸣,楚云猛然惊醒,却见轿子外头浓雾已散。
昨夜种种,似大梦一场。
那被鬼王退回来的楚云终生未嫁,人们都笑话她,说大抵是看上了鬼王。
的确如此。
无人知,当鬼王转身点烛时,她掀起盖头看了她一眼。
月色如水,女子侧颜清冷如古画。
只一眼,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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