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夜后,一切如常。那夜街市上片刻的亲近,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梦,醒来便再无痕迹。
安城依旧是那个端坐案前批阅奏章的公主,朱笔起落间尽是关乎社稷的要事。偶尔皇帝也会命人送来新的奏本,安城照例挑灯夜读,直至更深夜阑。
沈云程恪守侍卫本分,每日按例当值。安城再未与他有过只言片语的私谈,更不曾唤过那声令他心悸的云程。
唯有他自己记得。
记得灯火阑珊处安城回眸时发间流苏的轻响,记得河岸边那对相依远去的花灯。
这些零星的记忆被他如珠似玉地珍藏心底,却又不得不装作从未发生过。
他知道,对安城公主而言,那或许只是随手为之,随口一叫,也可能只是因为忘记了他的姓氏。
‘朝发轫于苍梧,夕余至乎县圃。’这是安城公主当时的话,可能只是因为这样,所以只记得云程。
公主府向来恩泽深厚。虽因身份所限、政务之碌,安城不会对府中诸人一一垂询,却设下完备的体恤之制。
生辰者赐香囊一枚、白银十两,休沐一日。
家有老幼者,岁末加赐米粮两石。
遇婚嫁喜事,赐龙凤喜烛一对、红绸两丈。
若遇白事,赐丧仪二十两并派人吊唁。
故而能在公主府当值,是都城极为令外人羡慕的美差。
只是沈云程入府时间尚短,对此种种尚未知晓,因此在这日清晨,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他正理着衣襟的手忽地一顿。
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忌讳。
“沈侍卫,生辰大吉,”门外站着一名侍女并一个小厮,侍女手中捧着个精致的锦盒,“今日无需当值,按府中规矩,各人适逢生辰可休沐一日。”
朝阳冉冉升起,清晨的风微微有些凉意,锦盒泛起微微光晕。
沈云程适才想起,当日入府之时,确实登记过生辰。只是当时未曾在意,更未料到会有人记得。
而这个日子,沈云程本是随便填的。
生辰几何,他根本不记得。
或者说自己一些很关键的信息,都不记得了,彷佛被人将从前全部抹了去,再醒来时候,就已经如此了。
就连家中父母他甚至都觉得陌生,就像是他们本来不是一家人,如今硬成为了一家人。
“沈侍卫?”
沈云程被眼前侍女的声音打断,心中的思量戛然而止,赶紧道了谢,却见侍女脸上浮着未散的笑意。
“你命好。”侍女盈盈开口,“主子昨夜批阅完奏章时辰尚早,特意查问了府中近日可有生辰喜事,查册发现恰是你的。殿下恩赐今早共进早膳,这份殊荣,府中至今唯有韩大人得过,令人好生羡慕。”
沈云程心头一紧,忙回房整了整衣衫。这是他入府以来第一次踏入安城公主寝殿范围。
安城处,早膳已备好了两份。
沈云程的那份置于外间云纱帷幔之外。
透过轻纱,隐约可见内里安城一袭杏色常服,发髻简约,素雅中却仍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属下参见公主,殿下千岁万安,” 他在帷幔外行礼,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免礼。”安城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坐吧。”
“是,谢殿下,”沈云程规矩的行了礼,就见房间布置华丽却不失雅致,贵气又不显凡俗,鎏金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与清晨采摘的鲜花香气交融。
他略显局促地依言落座,虽与安城之间仍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紧绷的肩线却泄露了内心的忐忑。
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可那眼底的略显慌乱却还是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这世间命令分两种,一种迫于权势不得不从,另一种源于本心甘之如饴。
而他此刻的顺从,便是后者。
是心从。
沈云程落座后,不隔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就盛到了他眼前,清亮的汤底浮着细碎肉末,碧绿的菜叶衬着雪白的细面,面香四溢令人颇有食欲。
“不知你家乡可有其他生辰习俗?”安城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若有,可告知他们安排。”
沈云程起身欲跪谢,被安城抬手制止。
他难得没有坚持行礼,只是郑重道了恩谢。这一刻,他真切体会到侍女所说的命好二字。
早膳期间,一众侍女垂首屏息侍立,偶有活动也蹑步极轻,唯有耳坠微晃,室内静得能听见银箸轻碰瓷碗的声响。
沈云程小心翼翼地进食,箸尖偶有微颤,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待用完膳盥手漱口后,朝阳已驱散了晨露的凉意。
安城从屏风后转出,沈云程立即起身迎候,她衣袂带起一缕幽香:“今日你不必当值,可自在行事,只需明日按时复职即可。”
“谢殿下恩典,”沈云程躬身,略一迟疑,“属下斗胆,敢问殿下今日可要出府?”
“哦?”安城在座上眉梢微挑,眸光如霜刃扫来。
“属下僭越。”沈云程立即解释,“殿下容禀,属下见殿下今日装束较平日简练,因此妄自揣测,请殿下恕罪。”
安城闻言,看不出喜怒:“本宫要去宝华寺上香,为今年的风调雨顺、百姓丰收祈福。”
“殿下可否应允属下随行护驾?”沈云程心头一热,出口才觉唐突,果然就见安城眸光一沉,他心中顿时一颤。
“不必,”安城起身时玉佩轻响,“今日是你的吉日,都城之中胜景颇多,江夜会随驾前行。”
“能伴驾左右便是属下所愿!” 沈云程单膝触地才惊觉失仪,上次这般莽撞的情形蓦然浮现。
“沈侍卫!”安城的声音骤然浸了几缕寒意。
青石地上顿时传来一声闷响,沈云程立即双膝及地请罪:“属下逾矩,请殿下责罚。”
安城未再言语,径直向外走去。
行至廊下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眸中似是闪过的一丝犹豫,便补了句生辰想去便去之类的话。
“多谢殿下恩准。”沈云程叩首谢恩,玄色衣袍在青石地上铺开一片阴影。
出城的官道上,十余骑精锐簇拥着公主车驾迤逦而行。
沈云程与江夜各领一队,分列銮驾两侧。晨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路面,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宝华寺内,安城敬过三炷香,又与住持在禅房品茗论道。檀香与禅茶的气息交织,素斋的清香隐约可闻。
直至日影西斜,车驾方缓缓启程回府。
沈云程控缰徐行,望着前方华盖下的车驾出神,世人皆道天家贵女当是养在深闺、不识愁滋味的金枝玉叶,可车驾中的人却截然不同,是怎样的金尊玉贵,就怎样的负担疲累。
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悉数化作了肩头的重担。
要操持国事,需处理政务,更担忧社稷。
那夜花灯下展露的欢颜倒成了最难得的惊鸿一瞥。
想来这世间能得见安城公主卸下威仪、恣意欢笑的模样,怕是堪比昙花一现。
沈云程往马车的方向微微一瞥,里面坐着的人,是整个天下的公主,承载着整个天下的期许。
他尚未收回思忖,前方拉车的骏马突然喷着响鼻欲人立而起,车驾猛地一顿。
“护驾!”江夜的厉喝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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