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眼夜色,再晚大概要凉意更甚了。
“殿下,殿下该回去了。”
安城回眸的瞬间,沈云程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低眉颔首,又成了那个看似温驯可欺的沈侍卫。
方才在安城身后那近乎灼人的目光此刻已被他尽数敛入眼底。
沈云程暗自攥紧了佩剑的剑柄,指甲狠掐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刺痛提醒着他那些翻涌的痴念。
他一遍遍在心底描摹着君臣界线。
提醒自己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层级的东西。
不要乱动合该剜目谢罪的妄念。
这副卑贱之躯不该仰望明月。
这颗僭越之心不可存非分之想。
别做不要命的事。
别犯合该枭首的大逆。
“罢了,去放河灯吧,” 安城转身走向灯摊,指尖在两盏素绢灯间稍作迟疑,终是选了形制相同的两盏。
她将其中一盏递向沈云程,“不必拘束,今夜难得出来。”
“属下…”沈云程看了一眼安城不容拒绝的眼神,把规劝的话悉数收回。
他望着那盏递到眼前的河灯,喉结微动,终是躬身接过,“谢殿下。”
其实安城赐的,他又怎么拒绝的了。
“你那一套繁琐的规矩礼节,”安城捧着河灯往岸边行去,裙裾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身后稷歌的喧闹声渐渐消散在夜色中,“在外头收着些,别让旁人觉出端倪,方不违微服之意,明白了吗?”
“是,属下谨遵殿下玉旨。”沈云程垂首应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描金灯罩。
安城几不可闻地轻叹,也不知沈云程听进去了几句。若是带韩月他们出行,倒不必这般费心叮嘱。
沈云程看着两盏一模一样的花灯,生怕自己扰了安城的兴致,便赶紧默默跟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岸边烛火摇曳,映得安城侧脸轮廓分外柔和,她敛目低诵:“恰逢其会,个中期盼,千般吉愿,万事安宜。”
她敛目凝神时,纤长的睫毛在月下投落浅浅的影,便俯身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灯芯跃动的火光在河面漾开细碎的金波。
沈云程凝视着那盏渐远的河灯,待它漂出三丈有余,才俯身放落自己那盏。
两团暖光相依相偎,在粼粼波光中时聚时散,终是相携着没入远处的黑暗。
岸边灯火渐稀,衬得河中灯盏愈发晶莹剔透,似盏盏月下琉璃。
安城回首时,恰捕捉到沈云程仓皇垂落的视线。他眼睫低掩,将那些未尽之言都藏进了河面的倒影。
河灯的光晕在水面摇曳,安城以为他又要开始劝归。
“许的什么愿?”安城随口岔开她以为沈云程要说的话,语气自然的就像询问故交好友。
只是话方出口,便后知后觉可能不妥,若是在府内,只怕沈云程已经又是跪地请罪的模样了。
却见沈云程闻言,唇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
那笑意如同初春枝头不经意绽开的嫩芽,纯粹得不掺半分勉强,但也如同河灯映在水面的碎光,刚被察觉就开始摇曳模糊。
灯火昏黄中,安城微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沈云程这般神情,没有战战兢兢的拘束,不见如履薄冰的惶恐,可惜笑意宛若月下昙花,才现便隐。
稍纵即逝。
沈云程自己都未察觉这个笑容。他正为方才唐突的注视而忐忑,却见安城竟问起他的愿望。
或许只是公主一时兴起,他想。但即便如此——
即便是这样随口一问,沈云程还是觉得,足够了。
“属下…”他难得大胆地迎上安城的目光,在那双映着灯火的眸子里,他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这一刻的映照,让他几乎忘记了身份悬殊。
这双眸子漂亮、勾人,惹人沉沦。
这双素日装着天下的眸子,此刻竟能只盛着他自己。
他通过安城的眼眸,看了自己一瞬,这是他今日最喜欢自己的一瞬。
沈云程正要开口,忽闻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踉跄着摔倒在安城身侧,发间绢花微微颤动。
“小妹妹,没事吧,”安城见状,转身将人扶起,指尖温柔的拂去女童衣上尘土,“你家大人呢,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姑娘指了指路边,手中还拿着刚采的花,突然往安城怀里缩了缩:“我看路边有好看的花,还有河灯,”小姑娘怯生生的音调中透着奶声奶气,在安城怀中出奇地乖巧。
“想放花灯吗?”安城柔声问,“姐姐去给你买一盏。”
女童摇了摇头,却微微仰头在她颊边轻啄一口:“姐姐好香。”
这般稚拙的亲昵惹得安城眼尾弯起,连步摇垂珠都跟着轻颤。
“不要自己来水边,知道吗?”安城的语气更柔了些,替她整好微有歪斜的衣衫,“姐姐看着你回去,快上去吧。”
小姑娘未动,安城想着许是害怕了,就准备起身将女童送回。
只是安城刚站定,却觉手指被轻轻勾住,她微微一愣,垂首去看,就见女童将手中鲜花递了过来。
安城复半蹲下。
“姐姐,”女童稚嫩的开口,“阿娘说,花要送给好看的人,送给香香的人。”
安城闻言眉眼弯弯,灵机一动道:“小妹妹,那你看,这个哥哥好不好看?”
“也好看。”
说着,女童转头望向沈云程,忽将递给安城到一半的花束转递过去。
沈云程怔愣接过。
安城见状佯装生气,微微撇嘴,却仍带着笑意:“小妹妹是觉得,这个哥哥比姐姐还好看,你亲了姐姐,却觉得别人比姐姐好看?”
女童摇了摇头:“哥哥,你把花送给好看姐姐吧。”说完便自己跑开了,像小鹿般蹦跳着消失在人流中。
留下安城忍俊不禁。
“倒是个机灵鬼。”
沈云程耳尖顿时染上一抹薄红,幸得朦胧夜色掩去了他此刻的窘态。
“怎么,好看哥哥不肯把花送给我吗?”
安城没有用本宫,而是用了我。
她是在提醒沈云程,别顾着规矩,别想着礼节,换句话说,别煞风景,别坏兴致。
沈云程心头一颤,既惶恐又雀跃,他微微垂首,在心底悄悄补全了方才随河灯漂远的未竟心愿——愿殿下永远平安欢悦。
“属下不敢。”
安城保持着半蹲的姿态未动,沈云程不敢如此与她平齐,便恭敬的变成跪姿将花双手奉上,膝下的青石板上传来细微凉意。
安城接过花时,指尖不经意掠过了他拘谨的指节,她顿了顿,没有理会那句敢与不敢,只是借着灯火映衬开始细细打量眼前人。
她从未如此审视过他。
“你的眉眼,”安城忽然开口,声音几乎比夜风还轻,“本宫才发现,生的这般好。”
沈云程呼吸一滞。
安城看见他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像极了手中沾露的花瓣。那双向来克制的眸子此刻映着灯火,明亮得惊人。
他只觉时间都随之静止一瞬,周遭的喧嚣骤然远去,唯余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夜风拂过他额前一缕发丝,却拂不散心头愈演愈烈的悸动。
这是这世间最遥不可及的明月清辉。
而他不过是尘芥般的凡夫俗子。
不过是泥泞之人。
云泥之别,犹如天堑,永无逾越的可能。
沈云程敛住呼吸,将那些翻涌的妄念死死压回心底。痴念若被窥破,便是粉身碎骨也难逃万劫。
夜风中他的身躯绷得发僵,仿佛这样就能锁住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可那颗妄动的心,却仍在安城的一言一行中止不住地战栗。
什么时候开始的?竟敢生出了这些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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