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殿内,沈云程只觉心跳如擂,慌忙垂首时连耳尖都烧得通红,活似偷藏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却被人当场撞破。
他暗自懊悔不已。
方才怎敢如此僭越?
竟敢这般打量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
如此直视凤颜,论律当杖二十。
所幸安城只是略一抬眼,朱笔在砚边轻蘸,权当他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并未追究。
待目光移至最后一份奏章时,才发觉那道身影仍静默在原处。
沈云程低眉顺目的姿态,恭敬得仿佛要与殿中的描金柱融为一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先退下。”安城适才想起,这是新人首夜当值,并不了解自己的习惯,终是出声提点。
“是。”
他倒退三步方转身,将殿门无声掩上。
安城最后一份文书已经读了三句,像是对待前面所有的奏文一样没有丝毫懈怠。
待批阅完时,已经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
她搁笔时只觉指节微僵,揉了揉腕骨方才起身。
安神茶已经成了凉茶,安城看了一眼,便开门出去了。
庭院月华满地,夜风穿廊而过,带着绽开的玉兰花香。
“殿下。”
沈云程并未离去,静立门外如墨色中的剪影。
见安城出来立刻恭敬行礼,就见侍女进去将茶点悉数收了出来,分毫未动。
公主不喜书房内被别的味道沾染,因此半分不敢耽误。
“回吧。”
“是。”
沈云程隔着三步之距跟在侍女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带铜扣,暗自思忖方才的失仪之举。
他非愚蠢之人,一夜当值,便察觉公主府中必然是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只是他尚未知晓。
夜风拂过廊下的宫灯,在他侧脸投下摇曳的光影。
想来公主必是宽厚之人,否则以他今夜这般逾矩,怕是早被逐出府去,哪还能保住这如梦似幻的差事。
正恍惚间,忽然听得一声轻唤穿透夜色。
“沈侍卫。”
那声音清泠如玉磬,惊得他猛然回神,却见前方引路的侍女已停下脚步,提着宫灯静静伫立。
“属下在!”沈云程出神之际听到召唤,闻此便立刻收敛了心神,疾行两步后立即单膝触地。
“不必拘谨,”安城看着眼前人低眉颔首的模样,“字写的好,诗也不错,读过很多书?”
“回殿下,”沈云程闻言一怔,始终目视下方青砖,喉结微动,恭谨道,“不曾,只是认得几个字,不至于不解主上吩咐。”
安城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底流转着洞悉一切的光彩。
眼前人分明是在挑最稳妥的说辞,这般谨慎拘束和循规蹈矩,甚至是刻意逢迎的应对,本该让人觉得刻板乏味和心生不悦才对。
可此时不知是否是看奏折倦意太深的缘故,居然觉得几分有趣。
韩月和江夜是不会如此的。
沈云程这话并不老实。
月华在青砖地上流淌,鎏金步摇垂珠随着安城的动作微微轻晃,“为什么要入府,或许你可以考虑求个功名、谋个仕途?”
“属下不敢。”沈云程身形一滞,当即双膝跪拜、以额抵地,腰间玉佩磕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他以为是自己今夜当值所做不妥,惹了主上不快,现下就有立刻打发他的意思。
“属下凡愚粗鄙,从未幻想他去,入府当值乃属下之幸,绝无他念。”
沈云程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紧,“属下今夜有疏漏之处,日后必当谨慎改正,令殿下不悦之处,请殿下责罚。”
“凡愚粗鄙?所以来公主府当差?”安城指尖轻点腕间玉镯,鎏金镶嵌的宝石在月下泛着冷光。
“属下失言,殿下恕罪。”他额间已渗出细汗,恨不能将方才的话吞回去。
指节深深陷入青砖缝隙,试图缓解此刻的惶恐不安,“属下绝无此意,能在殿下身边当差,是属下之幸。”
安城本是想到他文试时字写的不错,多少也算是腹有诗书,便随口一提,并无他意。
没想到让人听了心生误解,以至如此惊惶。
“起来吧。”她看着地上之人始终深垂的头颅,眸中方才那点兴味已然淡去。
鎏金步摇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一晃,在灯下划出冷淡的弧度。
原来不过是个庸常之辈。
也是个只会战战兢兢的俗人。
她并不习惯沈云程,忽然有些想念韩月递茶时那句主子该歇了的随意,或是江夜立在门边也敢偶有懒散的模样。
到底是自幼相伴的人,举手投足都透着自在。
沈云程见安城欲转身离去,立刻仓惶膝行退后。
夜风穿廊而过,吹得他未干的冷汗一片冰凉。
他望着安城公主被月光勾勒的背影,裙裾亦被镀上一层银边,第一次清晰意识到——
在这朱墙之内,一味恭敬未必能得青眼,过分谨慎反倒易成隔阂。
但他方才的一番话,说来终究只是流于表面,并不真心。
他为什么要入府来,连自己都不知道。
父母的期盼是富贵荣宠,邻里乡亲艳羡的是近身机遇,但是他自己呢?
他至今仍记得初见招贤榜时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
明明只是寻常黄卷,可公主府三个朱砂大字,却像在他心尖上烫了个烙印。
他总觉得那朱漆大门内,似乎有什么在等着他。
月光将他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两半。
只是此时他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只都掩在了低垂的睫毛之下。
见安城身影已于视野彻底消失,才仓惶起身。
安城回到寝房时,小厨房已备好了各式点心和参汤。
她打眼望去,拈了一小块糕点,又尝了口汤,便命人都撤了下去,而后侍女们才开始服侍宽衣洗漱。
韩月隔着屏风,立在外间没有立即出去。
“说吧。”
“启禀主子,”他低声禀报,“刺客一事已按主子吩咐处置妥当;各处密探回报,尚未发现那条漏网之鱼,周边也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安城闻言嗯了声,“行动时叮嘱大家小心些。”
“是,谢主子关心。”
“他的身份,查的如何了?”
凡是报名参加比试之人,公主府都已仔细调查过身世背景,没有异样才会予以通过。
但对于最终入选之人,韩月仍不放心,便暗中派人将沈云程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
只是没有事先告知安城,便自己做主行动了。
韩月护主心切,安城自然知道,再者多查查也好,因此就默许了。
“回主子,”韩月闻言,下意识又向前半步,“属下根据其住址,暗中将周边邻里调查了几遍,沈家夫妇确有一子,唤作沈云程,名字年纪身份都对的上。”
“继续。”
“但邻里百姓也反映,沈云程数年前拜师,后跟随师傅外出学艺,是近期方才归家,因此容貌较之从前年龄或有些许变化,一些对其不熟之人对着画像确有疑虑;后属下又至府衙调取档案录,未发现异常,沈家目前也一切正常。”
“好。”安城取下耳坠搁好,“若是一切无误,这条线暂时就此停止吧。”
“是,属下明白。”
“还有一事,”安城道,“韩月,你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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